黄照群：感恩的边际效应｜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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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常和他假期归来的女儿常思思去买菜途中，女儿忽然扯扯他袖子，指着前方：“爸。你看!那人是李伯伯吧?”

　　老常明明看清了，可他却装糊涂：“丫头，你看错了吧?什么李伯伯?”

　　“就是，就是以前经常给我们家送鱼的李新浩伯伯。”女儿点名道姓。

　　“送鱼?”一句话激起老常皱紧了眉头，厌恶地回了句：“还送虾呢?”

　　常思思没留神老爸的不悦，笑着说：“我见过李伯伯送鱼，倒没见过他送虾。”

　　“别说话。走。我们从这儿拐个弯绕过去上菜市场。”老常拉起女儿要走。

　　“爸。为什么要绕道，我们直走不是更近些?再说，他李伯伯肩扛米袋，手提油桶，很吃力的样子，我们应该帮他一把呀?”常思思不解。

　　“快走!别让你李伯伯看见。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呀?爸!”

　　“你小丫头不懂?”

　　“我都大一了啦。爸。别老拿小丫头片子看我?我……”

　　眼看就和李新浩碰面了，老常不容女儿再啰嗦，连拉带拽把女儿拖入旁边的一条岔道。

　　踉跄中，常思思顾不得立脚未稳，费解地：“爸。您为什么不帮李伯伯?我记得以前您和李伯伯称兄道弟，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我一个学期下来，您俩闹矛盾啦，怎么连见面都懒得见他?好烧脑噢。”

　　“丫头。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以前的需要，现在有现在的原因。以前我俩称兄道弟，那是做表面文章给左右邻居们看的，表明我们家人缘好，能和任何人友好相处，能包容像你李伯伯那样让人讨厌的人。”老常滔滔不绝。

　　常思思越发诧异：“爸。李伯伯让人讨厌吗?我上学以前怎么觉得他是乐于助人的好人呢?”

　　“你呀?就会背诵书本上的话。你乳臭未干，头脑简单;涉世不深，好歹难分。丫头，你记住喽。以后呀，对人对事千万别看外表，要看深看透，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老常自信地向女儿教授他的人生感悟。

　　常思思忽闪着眼睛，点是点了点头，可从她再次询问的话语中，明显听得出她对父亲的教诲不敢苟同，“爸。我虽然还年轻，社会阅历远不如您。可我自己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他李新浩伯伯是好人。不光我，就是我们小区的人们，只要提起李伯伯，大家都说他好。可爸爸您好像对他有与众不同的看法，是吧?”

　　老常用手指点点女儿：“大家都说他李伯伯好?那是以前，现在你再看看，还有谁待见他?大家差不多都懒得见他，烦他!”倏地，老常分明是有意岔开话题：“你呀?难怪你妈老跟我说，你这丫头，凡事就喜欢刨根问底，话多嘴不怂!”

　　“爸。我还是想请教您。您为什么烦李伯伯，他到底怎么啦，我想听听?”

　　老常“哼”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耐烦，“又来了不是?丫头。我们先买菜吧，买你最爱吃的菜。他李新浩的事儿一言难尽，我们回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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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浩原先是在一家央企任职仓储主任，退休后搬来阳光小区还不满两年。他给人的印象是待人接物一向热情大方，敦厚诚实，且乐于助人。

　　八年前，他曾资助过一位创业青年，那创业者在他的帮助下再加上自身的不懈努力，创业终于小有成就。那位事业有成者对他十分感激，节假日、闲暇时与他来往频繁，俩人关系相处得甚好。后来那位小老板头脑膨胀，全然不顾自身财力的允许，想要一步登天把事业做大，但资金有缺口，他满怀信心来求助李新浩。

　　毕竟数额较大，一个工薪阶层委实也拿不出，李新浩只好实话实说。那小老板很失望，一气之下单方面与他断绝了所有来往。有一次，他俩不期而遇，李新浩热情地向对方打招呼，可对方明明看见了，却把头一扭忿然离去，此后竟然连李新浩的电话也总是不接。

　　还有件事更让李新浩一直耿耿于怀。

　　那是在五年前，他那时还没退休，出于对山区贫困大学生的关爱，他好心资助了一位成绩优异的学生，尽管自己女儿还在读研，家里经济负担压力很大，他仍然竭尽所能，每月都按时给那学生汇款伍佰元，整整四年从不间断。那学生不负厚望，每次都以优异成绩向他表示回报。有次，那学生来信中暗示想换部智能手机，李新浩就把原本给女儿换手机的钱，背着老伴转给了那学生，让他自己去选购手机;谁料想，那学生得寸进尺，又直言相告想要台笔记本电脑，并列举了一大堆，关于电脑对于他学习有如何如何的促进作用。李新浩硬着头皮，从同事那儿转让来一台快递过去，没想到他收获的不是感激，而是那学生的满腹牢骚，并嫌弃二手电脑太旧不给力，还说了一些暗讽和嘲笑他的话。他都忍了。

　　那学生毕业以后，不知感恩，不作报答，还厚着脸皮三天两头来家里蹭饭，在几次应聘无果后，公然依赖他们给找个理想工作。李新浩和老伴动用了几乎所有社会关系，求爷爷拜奶奶先后给他找了两家接收单位，可那学生不是抱怨工作太累，就是嫌弃薪水太低，没干几天辞了职，回头来又缠着他们送佛送到西，帮忙帮到底。推也推不掉，帮也帮不了，无奈之下李新浩萌生了躲而避之的念头。

　　偶然间，有人主动要与李新浩私下里置换他的学区房，一拍即合，李新浩就撇开那学生搬来阳光小区。说起来与那学生都时隔一年多不接触了，可每当忆起这件事，他心中仍旧十分郁闷。

　　现在，他和老伴俩人过活儿，女儿远嫁在深圳，两口子都有养老金，抛开那些不愉快的事儿，老两口生活得很惬意。高兴的来，老两口还能来个说走就走的旅游，爬爬山玩玩水;瞅瞅名胜古迹，看看浩瀚大海;品尝品尝异地他乡的风味美食;了解了解域外别样的民俗风情。

　　李新浩不下棋、不玩牌、不打麻将;唱歌，嗓子不行，跑调;跳舞，腿不给力，髋关节有毛病，一蹦跶，疼得要命;唯一爱好就是钓鱼，且钓瘾极大，除睡觉和上厕所二项不可或缺的生理程序不得违拗外，其他任何事甚至像吃饭这么重要大事，真要与他钓鱼活动比较起来，那都得靠边让道。

　　有天中午，他端起饭碗刚划拉两口，忽听得有电话告知马上出发去钓鱼，他还嗔怪一句：“不是说好上午八点半出发吗，怎么拖到现在?哦。车子坏了，刚修好的是吧?我还以为你们改期了，忘了通知我?”放下电话，他丢下筷子推开碗，拿起渔具，乐呵呵地夺门而出。

　　老伴拿着筷子端着碗，紧追出门外：“老李呀，吃了饭再去不行吗?”

　　李新浩头也不回：“吃饭好对付，买俩馍弄块面包拿瓶水，午餐就解决啦!老太婆，你放心，饿不着我。”瞧他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似乎再耽搁时间，就会错过一波急待上钓的鱼群哩。

　　老伴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你这老李呀，真是悠悠万事，唯钓鱼为大!”

　　要说李新浩嗜钓如命，毫不为过。可他虽是垂钓高手，但他和大多数钓鱼爱好者一样，不爱吃鱼，这与他们家天天吃鱼，三顿总不离开鱼儿有关，吃腻了!尽管老伴不停变换花样来烹饪，可每次他初尝还觉尚可，二次也能勉强，三回就难以忍耐，再后来只要发现餐桌上有鱼儿出现，他都厌恶地丧失食欲。

　　可他钓鱼却不同于吃鱼，就是几十次甚至百千次循环往复，李新浩从不厌烦。他寻求的是钓鱼过程中的愉悦，享受的是鱼上钩一刹那的那种快感!为了获取那种极度愉悦和畅快淋漓的快感，那就不管是在市内或郊外，哪怕去几十上百公里以外地方，只要是钓鱼，他都勇往直前乐此不疲，任凭顶风冒雪日晒雨淋全然不在话下。有车乘车，没车通达，近处骑电驴，远途就几人合伙包车也要去垂钓。

　　几个钓友中有位开私家面包车的也是钓鱼迷恋者，于是，只要听别人漏风说有不收费的钓鱼好去处，钓友们一碰头，凑个油钱、路桥费，说走就走。

　　李新浩他们从不去人工养鱼池塘垂钓，因为那儿多数按时间收费，事先鱼主人早把鱼儿喂饱喂足，任谁使出浑身解数也难得钓上几条。

　　近来李新浩获悉百公里以外的山坳有一处水域，那儿湖美水肥，野生鱼储量大，品种多，还肯吃钩，特别是听说有第一次的初钓者去了一趟，竟然也稀里糊涂地甩上三五斤鱼儿来。实在太诱人啦!这要换成李新浩，那还了得?“钓神一甩杆，羡煞同行胆!”被钓友奉作“钓神”的李新浩，哪回出手不钓个一二十斤鱼来，他决不收杆!同样的用时，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饵料，钓位也相距不远，他李新浩就能比同行的钓友们，钓得出多得多的鲜活鱼儿来。

　　家里的鱼儿越积越多，吃伤吃腻了，冰箱塞满了，就是晒干的鱼儿也实在没处存放了，储藏室的门一打开，满目尽是干鱼片，扑面而来是呛人的鱼腥味儿!

　　每次面对老李的满载而归，老伴总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老头子收获多多;愁的是，吃不了无法处理呀，总不能在家里挖坑养起来吧?老伴退休前是数学老师，有些经济头脑，就劝老李拿个盆、提只桶去菜市场那儿卖鱼。李新浩顾忌自己曾经的干部身份，不愿意屈尊去摆地摊卖水产丢人现眼，再说，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反过来却鼓动老伴去。老伴也要维护曾经为人师表的颜面，更羞于在左右邻居面前当小商小贩，也不乐意。

　　李新浩打起了官腔开导老伴：“我们不是小商小贩，这是名副其实的自产自销。这是繁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为人民服务的一种微型表现。”

　　老伴承认他言之有理，却高低不愿意，反倒再次提议：“干脆。我们拿鱼去送人，无偿捐送给亲朋好友和左右邻居，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为人民服务哩。”

　　“送?好!”李新浩似乎茅塞顿开：“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倏地，李新浩想起来：“哦对了。以前好像想到过，只是觉得我们刚搬来不久，人生地不熟，莫名其妙给人家送鱼，人家会疑惑有什么事求人家呢。时下人际关系多难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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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鱼计划开始实施。老伴事先会根据受惠对象关系的亲疏远近，在数量和品种以及鱼儿大小方面，有所区别对待。至亲密友家的鱼儿大些也多些;一般亲戚朋友次之;余下的杂七杂八鱼儿，这才送给左邻右舍。

　　钓来的野生鱼儿大小受限，数量也忽多忽少，因而每次送鱼也不可能做到家家都有，户户有份。老伴会根据每次钓来鱼儿的数量多少，进行分期分批的配送。

　　有时鱼儿多，分配起来容易，三下五去二很快解决;有时鱼儿少，这就平添了烦恼，送谁不送谁，谁家多谁家少，给谁家的大谁家的小?两口子有时还会因此发生争执。但争归争吵归吵，最后，他俩还是分分工，你送张三李四家，我去赵甲钱乙那儿，然后，他俩挨家挨户分头亲自去送鱼。

　　开始几次，老伴不管路程远近，只要觉得有必要，哪怕来回乘坐公交或地铁，甚至来回往返几趟，她都喜笑颜开乐此不疲。

　　李新浩心疼老伴一次一户地送鱼，来回折腾太累，就说：“亏你还是教数学的，你忘了‘合并同类项’啦?你就不能一次性多带上几份，由远而近沿途挨个去送，一趟解决问题，省得来来回回跑，累不累呀?”

　　老伴解释：“我总不能手提几份鱼儿去一家送吧?那人家要是误会，认为都是送他的，一把全拿走怎么办?我是解释还不解释?还能把该送其他人家的鱼儿再要回来不成?再说，鱼儿的大小、数量，要是差不多还好说，要是差异大，被人家一眼就看出有所区别，那我多难为情呀?”

　　“那你每次就把鱼的大小多少按顺序安排好，一次性按先张家后李家去送，高低先送鱼儿大的多的，逐步递减再送小的少的，这就不会引起人家的误会了，反而会让人家觉得在我们心目中的重视程度。‘看!大的多的都给了我们!谢谢啊!’反正呀，最后一家人永远不会晓得前面人家的鱼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伴笑脸看着李新浩：“听你这话，好像很有心得体会嘛?”

　　李新浩得意地：“我是谁呀?哎，我刚才去老常家送鱼，老常十分高兴，热情地拉我坐下，又敬烟又奉茶。还没聊上几句，我手中准备送老伍的鱼儿，在袋子里啪嗒啪嗒乱跳。老常好奇，撩开塑料袋一看，说声：‘这么多小鱼啊?’我赶忙解释，‘多是多些，可没你们家的鱼儿大。’你猜老常怎么说?他说：‘给我们家的鱼是大些，其实也大不了多少。像你送我们家这样半大的鱼儿，除了红烧，不好煮鱼汤的，煮汤还是小点儿的鱼好呀，特别是像你袋子里这样小鱼煮的鱼汤，用来泡饭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我们全家都喜欢!’他话里有话，怎么办?我也不好意思提出交换，顺手就把送老伍家的鱼，都给了老常，落个锦上添花。”

　　“那，”老伴急了。“我给老伍都打了招呼，说你马上给他送鱼。这可怎办?”

　　“怎办?凉拌!那就把给大老牛的那份改送老伍呗。要不还能怎么办?”

　　“大老牛?我们从来都没给他送过鱼的呀?我都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再说，大老牛爱沾小便宜，嘴上说话又不饶人，哪天他怪罪下来，我们不好办哪。”

　　“怎么?我们无偿白送，爱送谁送谁!老太婆，你可不要有什么精神负担哟。”

　　“宁卯一村不卯一户。隔壁邻居有人家都送两三次了，大老牛还一次没有，他肯定有想法。唉哟。我们好心送鱼，没想到还这么烦神，让我们又劳累，又贴路费，还出力不讨好，说不定得罪人了还不知道，我们这是何苦呀?”

　　“怎么?我们白送鱼给人家，怎么还会得罪人?老太婆你就会瞎想。”

　　老伴打着手势说：“你送这家不送那家，好一家歹一家，都是左邻右舍，不得罪人才怪呢。你仔细掂量掂量，是也不是?”

　　“我们是分期分批进行的嘛，总得有个先后顺序。鱼儿轮流送，下次去他家。”

　　“这是你的心思，别人哈个晓得，你又没发布告示?反正送他没送我，就是再大度量，人家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送送送!当初还不是你老太婆提出来要把鱼儿送人的吗?”

　　“哎哟。我哈个晓得送个鱼会这么烦神哪?要不老李呀，从今往后你别去钓鱼了，还是让我们过几天清静、舒坦、少操心的日子吧。老头子，可好?”

　　“鱼，不送人可以，不让我钓鱼决不可以!我整天闲来无事可做，也无娱可乐，那还不把我急死?再说，我甚个爱好都没有，就剩钓鱼了，你老太婆总不能还要剥夺我唯一的一项爱好吧?”

　　“哎，”老伴仿佛有了好主意，“要不，老头子，我们以后不再去送鱼，事前打电话通知他们上我们家来取，也省得我俩跑来跑去辛辛苦苦累得够呛。”

　　李新浩一思忖，“好主意。我看行!不过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说来拿鱼，就说有事商量，防止那些不在送鱼计划内的人晓得了不高兴。还有，我们事先一定要把鱼的大小搭配好，按人头平均分配，然后摆在那儿由他们自己挑选，免得让他们拿了鱼还觉得多啊少啊的不公平，我们出力反倒不落好。”

　　老伴笑着捶下李新浩：“老头子，你太有才了，我真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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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午。阳光小区楼宇间的天空中，有一群安置了尾哨的鸽子在自由飞翔，那“呜啊呜啊”的哨音虽单调却显得悠长，并随着飞鸽的盘旋而连绵不绝于耳。

　　大老牛已经抬头观望了好一阵子，大概是脖子酸了，他掯下头扭动几下脖子来舒缓筋骨。这时候，他发现老常迎面走来，便拦住：“哎，老常。你晓不晓得?那李新浩老家伙钓鱼钓得太多，吃也吃不了，到处去送人，给你家送了吗?嗯?”

　　老常点点头。“送了。有过那么两三次。没送你家吗?”

　　大老牛顿时沉下脸，摇摇头：“他老婆说倒是说过，算是吹过风了吧，就是没兑现。唉。说起来现在谁家生活过不去，谁又缺那几条毛草小鱼?我就根本不在乎那几条死鱼。菜场、超市的鱼儿都是活的，任你挑任你选!不像李新浩送的，杭不朗当一堆，不想要也得收。白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对吧?”

　　“人家李新浩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他送你，说明他心里记挂你;送你鱼，表明他看得起你。你不想要，私下你再送人或者喂猫呗。”老常边点烟边说。

　　大老牛愣了愣，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他一直没给我送鱼，说明他心里从来看不起我大老牛喽?”

　　“我可没这么说!他没送鱼给你，也许人家当时不够分，下次会给到你的。”

　　恰巧这时候李新浩下楼来倒垃圾，大老牛就向他招招手，意欲请他过来叙叙话。老常还特意掏出一支烟，迎向前去递给李新浩。看得出，老常可能是觉得白得了人家几次鱼儿，一直无以回报，见面敬支香烟略表谢意。

　　李新浩谢绝。“老常。不抽了，刚丢手刚丢，我不好连着抽的。谢谢您!”

　　一旁的大老牛脸色不好，他是针对送不送鱼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他招手让李新浩过来，原想聊聊这事，可真的面对面，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这事儿不好摆到台面上来，人家送鱼是情分，不送是本分，有什么好说的呢?可大老牛是直性子，心中憋气那是要发泄的。此时他纠结着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情绪。

　　倏地，天空中不时传来的鸽子哨音赋予了大老牛灵感。他灵机一动，指了指空中一片孤独的浮云，那白云的下方有鸽群刚刚飞过。“哎，新浩老弟。你看你看，那天上有一朵不合群的云彩，像不像是你放我的那只鸽子?”

　　李新浩心知肚明大老牛的用意，苦笑一声，瞬间脸红起来，一时不便解释，只好佯装不解其意，尴尬地敷衍一句：“老哥啊，你知道我们家没养鸽子，怎么能放你老哥什么鸽子?笑话。大老牛啊，你真会开玩笑。”

　　大老牛见没起到预期效果，决定直接捅破窗户纸，但说出的话来，还是有点儿曲里拐弯：“哦。你们家没养鸽子是吧，倒是养了不少的鱼儿吧?我好几次看见你们家的鱼儿都被‘鸽子’衔着飞来飞去，也不知飞哪儿去了?哎?老常，飞你们家去了吗?去过几次?嗯?”

　　大老牛的话儿太露骨，李新浩感到难堪，一时瞠目结舌。既然大老牛的话中提到了老常，他就继续佯装莫名其妙的模样，拿眼光求救般地看着老常，他希望老常出面圆场。可老常却故意叼着香烟，多次打火总也点不着，借此两不搭理。

　　李新浩感觉已无退路，就决定把事儿直接挑开，藏着掖着躲躲闪闪心里难受。

　　“大老牛。你刚才是在旁敲侧击怪我没给你家送鱼是吧?实在对不起老哥!头一次吧，发生点误会，没送成;二回么，我们忙中出错，搞岔了;事不过三，明天，我们还去钓鱼，回头我们一准给你送去，反正送谁都是送嘛。这回，我再也不会把您老哥给卯掉了，请大老牛您放心!”

　　老常却趁机又一次向李新浩敬烟，边给他点火边说：“李哥，见者有份。那明天你也别卯了我们家哟?后天，我们家有亲戚来聚会，正好不用买鱼了。”

　　大老牛进一步提醒：“新浩老弟。明天我可指望你了，可别再放我鸽子啦?”

　　李新浩赶紧说：“放心放心。二位，明天都有份都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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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浩闷闷不乐回到家，茶不饮，饭不思，老伴把美酒斟满杯子摆在桌上，他连看也不看，一屁股瘫坐沙发里猛抽烟，烟雾缭绕的脸上布满了怨艾。

　　他烦他苦恼他百思不解。自己把顶风冒雪日晒雨淋不畏寒署辛辛苦苦钓来的鱼儿，好心好意分享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凭什么反而被套住似的?自己最初出发点，是有请大家解决鱼多难以处理的考量;也有点儿秀自己钓艺的炫耀，满足下被夸赞的虚荣;可深层次的意思是向大家示好，想打破眼下邻居们近在咫尺却互不往来的局面，让远亲近邻间的友好走动有个缘由;我们家鱼多不吝啬，愿与大家共分享!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指望任何回报，也绝没有巴结讨好谁的意思。可怎么一来二去，这自觉自愿无偿送鱼的友好行为，反倒成了一种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债务了呢?

　　老伴见他老脸拉得老长，晓得他心里郁闷，就说：“这都‘新闻联播’了，这工夫决不会有人约你钓鱼了，你也该踏踏实实吃顿饭了吧?走，吃饭去。这回我保证餐桌上没烧鱼、煮鱼、蒸鱼和小炒鱼，都是你爱吃的菜。那酒，我早给你斟好了啦，再不喝，酒气都散了。我今晚还打算陪你喝两盅哩。”

　　忽然电话响起，老伴挥手示意让李新浩先去喝酒，由她来接听：“喂。是老李家。什么?明天你家要点鱼?好的好的。晓得了。明天有鱼我通知你。”

　　这边话筒刚放下，又响了。“好的好的。明天老李钓鱼的话，回头我们安排。”

　　电话又来了。“晓得晓得了。明天……中午不行。那个时间段，老李他们钓鱼还没回来，只能是傍晚或者是晚上……好的好的。您晚上来取吧。”

　　最后的电话，对方嗓音特别大，连坐在座机旁的李新浩都听得清清楚楚：

　　“哎呀!我刚刚才听说李老哥明天又去钓鱼，太好啦!儿媳妇这几天缺奶水，需要催奶。明天的话，给我们家几条鲫鱼就行，省得我跑菜场了。拜托拜托!”

　　李新浩见来电不断，吃饭不安稳，就示意老伴把话筒丢在一边，暂不予理睬。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座机安静了，他和老伴的手机却这边响来那边响去，一直都没停歇。老两口忙得故此失彼应接不暇，有些焦头烂额!

　　应酬完了索鱼的电话，老伴苦笑笑：“老李呀，我们要是搞销售，每天有那么多订购电话该多好，再苦再累心也舒坦。只可惜，我们是免费、白送。”

　　李新浩冷笑一声：“收费?谁来找你!免费的好事谁不想占?”

　　“唉!”老伴感叹：“说的也是哈。要不我们去雇佣一个人去菜场卖鱼;再不就低价兑给水产鱼贩算了?我们再不要送鱼了，那会很省心的。”见老公不吱声，她又关心地：“哎，老李，你怎么啦?可别气坏身子不值当呀?”

　　李新浩若有所思。“唉。我在想，明天要是钓不来那么多鱼儿，那可怎办哟?”

　　老伴怼他：“怎办?凉拌!就是去买鱼也得把明天的欠账统统给补齐抹平。反正我们是最后一次白送了，还是来个圆满收官为好。”

　　“看来只有买鱼的华山一条路了。唉!我们真是自讨苦吃呀!”李新浩想起什么，便吩咐老伴：“你明天去菜场多买些鱼。不过，你要‘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你懂的?然后按人头先把鱼给分分好，等我回来再电话通知他们来取，记住喽!哦对了，买鱼的时候，你顺便和鱼贩子商议商议兑鱼的事儿。好吧?”

　　李新浩思来想去，觉得没什么再顾虑的了，这才喝点酒，吃罢饭，洗个澡，早早睡去。因为明天他要起早跑很远的地方去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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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傍晚。李新浩家里人满为患。他老伴不厌其烦笑脸接待早早前来取鱼的人们，家里待客的茶杯、水盅不够用，连小碗都派上用场才勉强应酬过去。她事先买来的那些鱼儿，因来不及分配，全都养在水池、脸盆、泡脚桶、大小锅子和仅有的几个坛坛罐罐里。老伴几乎是把家里能够存水的器具，统统都用来养了鱼。

　　李新浩回来了，免不了又满载而归。被问及家里买来的那些鱼儿，老伴有意隐瞒，推说是老李托人先给送回来的，现在他亲自带回的鱼儿是最后一批。李新浩首肯，以证老伴所言不谬。接下来，在人们的一片赞羡声中，老两口开始分鱼。

　　老常是最早赶过来取鱼的。因为他和菜场的鱼贩子们很熟识，也事先知晓李新浩他老伴买鱼的实情。此时，他唯恐失去免费的鱼儿，也无意戳穿，只是坐在一边抽烟喝茶看热闹，待拿到分得的鱼儿后，迅速走开。

　　这次的分配，李新浩夫妇倒是做到了，让人们所得到的鱼儿的大小多少搭配的近乎绝对平均，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公正公平中进行的，破天荒地赢得了人人笑逐颜开，家家皆大欢喜!

　　然而，当李新浩夫妇俩的送鱼行动戛然终止，而后又全部兑给鱼贩子以后，左右邻居们陡然间缺失了馈赠，非但不觉得送鱼善举本该适可而止，反而渐渐从失落转变为生分和怨怪，继而还产生了仇视。那些先前见了李新浩或他老伴，总是热情打招呼或嘘寒问暖或没话找话也要亲热地聊上几句的人们，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热情;见了面恨不得想躲开;实在避不开而迫不得已的见面时，人们明显是硬着头皮随便敷衍般地寒暄几句，反而让双方都感到十分别扭和尴尬。

　　有一次，李新浩的白村衫飘落在老常家院子里，老常明知是他家衣物，不仅不管不问，更不像以前那样好心好意主动给送还上门，他却在私下里故意给泼了些脏水，并刻意地踩上几脚出气。

　　老常，这位最初对李新浩的送鱼行为深怀感激，渐渐也由原先的受宠若惊，到后来的不好意思，自然而然又过度为无动于衷，直至最后的受之无愧理所当然。

　　现在送鱼终止，老常此时的心态，已经不是什么怨怪不怨怪了，而满是仇视!

　　老常和来串门的大老牛在闲聊时说：“我看，他妈的李新浩啊，就是嗜钱如命的‘老财迷’!他宁肯去卖那些本来都属于我们大家的鱼，去赚那么几个小钱，也不愿再送把我们了。哼!当初他就不该来送鱼，硬是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吊起，却又不送了?这就叫缺德!搞吧?搞得邻居们都有怨气，都烦他、恨他……”

　　大老牛抢过话头：“是啊。上次吧，他老李走路跌跤了，搁以前，大家一准会帮扶一把，可大家愣装着没看见;还有他老婆，那天刮大风下大雨，她差点掉阴井里了。有人明明早看见了，就是不提醒她，反而躲在一旁要看她笑话。”

　　老常又补充说：“昨天吧，我打老远就看见李新浩肩扛大米，手提一大桶菜油，走路很吃力的样子。我也不晓得为甚个，当时不但不想帮他，反而拖着我女儿绕道躲开了。思思当时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反正就是烦他!”

　　大老牛叹息：“按说，他李新浩夫妻俩言谈举止待人接物还是蛮好的，现在怎搞就落得这般讨人嫌的地步呢?真搞不懂是他的错，还是我们大家的原因?”

　　这时，老常女儿常思思，听见老爸与大老牛正说着李新浩的事儿，就从里屋走出，插嘴道：“爸。牛伯伯。您二位不是在探讨李新浩伯伯好心送鱼，送来送去非但不讨好，反而惹来厌恶和仇视的原因吗?烧脑不?让我来解惑吧。”

　　常思思认真地：“这是‘感恩的边际效应’!它是经济学的概念。特指某些人对别人施恩的次数越多，受惠人的感恩程度，非但不会逐渐叠加反而会逐步递减，等降至到一定的程度，却会发生大逆转。受惠人因此会自然而然认为接受馈赠是理所当然，心理上一点儿不觉得是恩惠，接受的恩惠反倒觉得不满足，希冀获得更多更大更好。如若得不到满足或缺失了，先前所获得的好处会被一笔抹消，彼时真诚的感恩情感也荡然无存。所剩的情绪就是对施恩者的不满，并产生对施恩者的愤懑和指责，甚至会滋生恶毒的仇视——这就是‘感恩的边际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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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李新浩又要搬家了，这回他们不是与别人置换房屋，而是先把房子卖了，然后重新购置了一处远离阳光小区的二手房。

　　迁居前的那个晚上，李新浩对老伴说：“下回吧，我们在新地方高低再不干那些出力不落好反而讨人嫌的傻事了。教训呀!哎老太婆。你晓不晓得，我们好心好意送出那么多鱼反而不讨好是甚个原因吗?”

　　老伴说：“我特为此在网上查了。这叫那个‘感恩的边际效应’。是吧?”

　　李新浩感慨：“是啊，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懂归懂，又有多少人能在实际行动中反其道而为之呢?”

　　老伴颇有同感：“就说你和我吧，虽然明白其中道理，可要和别人换位一下，我们也会有同样的心态，同样的行为，同样的反应。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吧!”

　　“可不是嘛?社会上的人啊，差不多都这样的。”www.potatoyun.com

　　“老李呀，你说以后再也不做出力不讨好的事了，你说得容易能做得到吗?”

　　李新浩挠挠头：“还真搞不准，一不留神也许还会做。这叫秉性难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