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父亲母亲 | 作者：曹小凤

　　作者：曹小凤

　　母亲住院时，我还在外地。市医院诊断出糖尿病、干燥症、胆汁胆管炎、帕金森，肺部还有肿块。医生也不确定告诉我们，到底是不是肿瘤。父亲喊一大家人在医院开会，决定把母亲转到省医院去。

　　转院头一天，我给父亲打电话，他嗯了一声，然后就没声了。我在电话里安慰了半天没有动静，轻喊他，我听到了哽咽的声音，又安静了一会，父亲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你妈才住了几天院，就瘦了十斤，她抚养了一辈子儿女，没享一天福，现在得了一身的病。”父亲说着开始哭出声来：“要是癌症的话，最多半年……我跟你说，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把你妈的病治好，你妈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父亲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发颤的哭声让我手足无措。

　　多少年父亲没有流过泪了，这一哭，什么时候能止得住呢?我想我的父亲一个人在家，肯定是在母亲供的神像前跪着，祈祷、忏悔、流泪……

　　父亲和母亲不到二十岁就结婚，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年，当年的黑白结婚照，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母亲留着长长的麻花辫站在右边。前几年父亲又带母亲去拍了婚纱照，有相框的有订成册的。我每次回去都拿出来看，说母亲长得好看，父亲像胡主席。母亲就说，尽花些冤枉钱，她向来节俭，能省的就绝不多花。而且父亲慢慢的时尚起来，比如婚纱照就足足让他开心了好长一段时间，精神上十分的享受。他还爱上了旅游和美食。

　　在别的很多事情上父亲和母亲的观点都不一样。就说生孩子，母亲觉得五个足够了，父亲坚持要六个，所以才有了我。这点上毫无疑问母亲是对的，母亲生下我，就是上天对父亲的夹持，他为我付出的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孩子。

　　父亲以他的韧性，理智，宽容，和“无边无涯”的慈爱，去精心培育这个又脆弱又刚烈的孩子，结果愿望还是落空了。

　　母亲有时候苦得没办法就埋怨父亲：“说了不要那么多孩子……”

　　我就越发觉得自己多余的同时，也罪孽深重。为这一系列的爱情果实，父亲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母亲也跟着受尽了磨难。

　　母亲节俭，在穿着上也很随便，衣服领子破了还在穿，新衣服存在衣柜里。她总说自己在家里穿旧的还舒服些。

　　父亲就不一样，在生活习惯上原则性极强，比如早上起来洗头，就是大雪天也是非洗不可的。还有衬衣只穿白色，而且每天一换，只能手搓不能机洗。我的母亲，几十年就是这样洗过来的。

　　母亲从来没有过出去挣钱的经历，家里六个孩子的教育费医药费生活费，人情开支都是父亲一个人赚回来，然后交给母亲。再要支出时，父亲吩咐一声，母亲就去拿柜子的钥匙。我们每次给钱母亲，母亲总说：“你们在外面点点滴滴都要买，用钱的地方还多，自己存起来，我在家里不需要什么钱。”她总是跟我们推来让去的不肯要。

　　父亲好像只不要二哥的钱，我们给他钱的时候他都是乐呵呵的，他乐了我们也就乐了。一大家人最怕的就是父亲发脾气。

　　父亲始终是全家之主，还有一副大嗓门。他因为脾气大，容易着急，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一嗓子，一里外都不难听到，很吓人。他的严厉使很多人产生惧怕，和他单独在一起，很难说出心里话，极力想赶快逃跑。他的急躁，往往让他自己生许多的闷气。

　　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在父亲面前她好像逆来顺受惯了，任由父亲发泄他的愤怒。我常常看不过，说她不能这样惯着父亲，但是母亲总是说：“让他，他是这个样子的。”只顾自己干活去了，这边父亲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母亲也好似他不存在。

　　有一回，不知道为了点什么事情，父亲就对母亲吼：“你每天就会做三顿饭，你还会干什么!”

　　我就看不得父亲太霸道，立马堵住他：一日三顿饭，天天把这种繁琐的家务当天底下第一大事来做，这几十年下来多少顿饭!我们兄妹都是吃妈做的饭长大的。虽说妈平时围着锅台转，可她不白转呀，这个家没有她撑着，我们谁都不是现在这个样。

　　每回吃饭，母亲总是等我们吃饱了，她再吃些剩的。我看着弱小的母亲，一日三举火，几十年来风雨寒暑不断，这里面有多少执着，有多少爱，有多少令人落泪的温柔。父亲不容易，母亲何尝轻松过呢，她真像是家里长期的苦工，没有一日的安闲。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在火塘里煨瓦罐饭给我吃。门前的树底下，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上吃瓦罐饭，微风吹过，瓦罐饭的香味飘得很远、很远。

　　父亲的眼睛好，牙齿也好，八十多岁了，头发还黑黑的。只是母亲的头发已由灰白转成银白，眼睛也做了手术，耳朵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牙齿也掉完了。最近几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常常用的东西有时候一转身就找不到了，比如说手机，茶叶、衣服裤子、零食水果……

　　父亲经常为这大吼，说未必长了脚，见了鬼耶，翻箱倒柜的找不到。有时候一条裤子一根皮带得找半个小时没影，过几天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后来母亲就懒得找了，说总是要出来的，还怕它飞了不成。前不久小姐姐打电话来说，母亲的假牙找不到了，一家十几人帮着找，硬是没有找到。到了晚上母亲穿外套的时候，手往口袋里一摸，出来了。还自言自语了半天，怎么在这里来了呢!

　　母亲喜欢把一些吃的放在柜子里，留着慢慢吃，时间一长就忘记了。好多吃的就发霉生虫变质，父亲就怼母亲：“浪费多少钱，都是好东西，吃不得了!”母亲弱弱地说：“给狗吃。”“狗吃了都摇脑壳!”父亲看着一堆要扔掉的好东西仍在吼。

　　母亲有时候也很有志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父亲脾气暴躁起来，连吼带骂，骂得难听了，母亲实在气不过，就不给他洗衣服，也不给他做饭。父亲熬不了两天就打电话大哥和小姐姐，每回都讨得一些责怪。父亲更觉得委屈，电话就打到我这里，我说：“爹你当了一辈子干部，还出过国，心胸眼界都那么开阔，赚那么多钱!哪里能跟妈一样啊，她一辈子就是侍候你，现在她身体比不上你，你不顺着她照顾她反而对她发火，还骂人，你太不应该了呀!”

　　父亲也知道给自己找台阶，语气就温柔了很多：“你们不能每次都是怪我，也要说说你妈，不能每次都这样要挟我，不煮饭给我吃，不给我洗衣服!我对你妈很好呢，我很疼她，当自己的亲老妹看呢!”但决不会说，是自己脾气大，不该骂人。一个大男人哪里肯轻易认错。等过两天我再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他还好意思到处告状，好像他还有理了。”啊，两个老小孩已经和好了。

　　母亲转院后，我在医院陪她，说起父亲在电话里哭得好伤心。她笑了好久，才说道：“还哭呀，不怕丑。”母亲把头转过去，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

　　住院的日子父亲每天都打电话来，每次都是说的鸡呀狗呀菜呀，又叮嘱母亲吃药呀不要饿了呀不要瘦了呀，每次同样的话说很长时间。

　　母亲后来康复出院，父亲就亲自下厨，母亲喜欢吃什么他就买什么，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实在是稀罕。

　　从那以后，我每回假期回家住时，看到父亲常常在安静的看着母亲，眼光温柔得令人心疼。我知道父亲心里一直爱着那个长长的麻花辫的姑娘，虽说现在他们已成为老夫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