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岳父的目光

　　自从与他唯一的女儿恋爱时，我知道岳父是一个特别苦难的人、特别勤劳的人、特别有耐力的人。他对未来、对生活却总是充满了希望，对儿女是那么地慈爱，仿佛从来就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和不幸。三十五年来，我感觉岳父的目光里始终闪现着美好和自信，纵使有千难万苦，他也有能耐克服，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

　　我和妻子分别是上、下村的农家子女，自小看着彼此长大。我记得在她童年的时候，她的母亲因故突然离开了人世间。那时，岳父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在襁褓里……原本温馨的小家倒了一半，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特别是不久，他的第二个男孩子也突然患病去世。不幸和艰难就像两座大山，几乎要将他压趴在地。三年后，好心的村邻要他找一个伴，可三十出头的岳父担心“前娘后母”的事情会苦了一对儿女，坚决不愿。那时的岳父，我没注意他的目光，但听到他如此的态度，我能想象，那一定是坚毅的、刚强的、忘我的。www.potatoyun.com

　　就是在岳父如此境界中，他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转：女儿出落的如花似玉(嘻嘻，我可不是王婆卖瓜啊)，幼小的儿子在亲人的共同帮助下健康成长。在他“知天命”之年前，我这个邻村的青年走进了岳父的生活，让他看到了一种特别的希望，尽管那时我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民办教师，连我自己都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在哪里，但岳父的目光是肯定的，他没有嫌弃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后生，几次让我几乎夭折的爱情回暖到春天。在与他女儿成家后的那些日子里，岳父甚至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帮我耕田耙地、插秧割稻……那时候的岳父，俨然是一位勤劳而勇敢的船长，帮我驾驶这我这个新立小家的小舢板，在大海一样的生活颠簸中前行。我在愧疚和自责中分明看见，岳父的目光是一种力量和温暖，就像一束雪亮的远光灯，让我清晰地看到未来有美好的彼岸。

　　清楚地记得，1990年的春天，我这个小家终于要离开有父母温暖的港湾了。征求岳父的意见，他竟义无反顾地说，你们奔你们的前程，不要管我……离开家的前一天，我和妻子与岳父道别，岳父的目光与我的父母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关怀与牵挂，当然有太多的不舍。要知道，我与岳父虽然是上、下两个村庄，但距离不过五、六百米，几乎是天天见面的。洗洗浆浆的事情，妻子是会主动回娘家做的，可以后呢?两个男人的家庭(那时小舅子还是个少年)……唉，一路走来，岳父的付出是很多的，心里总是盘算着两个家。慢慢地，岳父渐渐老了，我们却要撇开他不管了，一种自责便深深堵在我的心口。

　　后来，我这个小家随着时代一道变迁。在聚集了岳父温暖而慈祥的目光里，我和妻子就像一块光伏发电板，别样地集腋成裘、积沙成山地发展。我们从学校到集镇，从小镇到城市;我的身份也从农民变成了教师、再由教师转成了机关干部，一对儿女也相继成家立业。家在变，我们在变，故乡在变，一切都在变……后来，我在故乡再也见不到我父母的身影了。我在绿油油的麦田里寻找，我在金灿灿的稻田里呼喊，可遇见岳父授意的目光，我知道，我的父母是去了哪里了。这时，我看见岳父的目光是浑浊的，更是无奈的。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看不到希望的那种目光啊，我突然感到，岳父老了，我也老了。

　　上个周末，我和妻子回老家(这是我近年来的习惯了)。一贯来勤劳、如今独居的岳父，与我谈论起春暖后的瓜果蔬菜种植之事，他竟然破天荒地不再坚持原有的法则了——“干不动了，干不动啰，随它去吧!”。傍晚时分，我和妻子拎着两袋岳父菜园里刚摘的青菜、萝卜和大蒜，就要回城，岳父坚持要送送。路过门前那早年圈起来的小菜地，看见越来越少的蔬菜，岳父说，再来一次还有菜给你们，以后就没有啰。我一转身，看见岳父的目光里竟有泪光闪烁，那是一种无助的，也是一种无奈的，更是一种深深留恋的。我知道，一个躬耕一辈子的农人，他对土地的情感有多深、对庄稼的眷恋有多难舍……

　　回吧回吧，您会吧。一转身，我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