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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

王德祥:姐姐的顶珰

2021-06-17 23:11:03现代诗歌
姐姐的顶珰  ■王德祥  姐姐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褂子,坐在槐树下,脚下铺着一层落蕊。有人说,姐姐纳的鞋底上,都带着浓浓的槐香。姐姐纳得一手好鞋底,十里八乡的都啧啧称赞。 

姐姐的顶珰

  ■王德祥

  姐姐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褂子,坐在槐树下,脚下铺着一层落蕊。有人说,姐姐纳的鞋底上,都带着浓浓的槐香。姐姐纳得一手好鞋底,十里八乡的都啧啧称赞。

  四十多年前的农村女孩,大多是要会一点针线活的,这就得用到顶珰。

  顶珰不大,是个圆筒形的物件。比戒指要宽得多,现在许多土豪手指上套的方戒指,其实也就是顶珰的一半吧,上面杵了好多小圆点的那种。顶珰上面全都是圆点,不论方向的。这样戴的时候,就省去许多麻烦。

  女孩会做活,但不一定都有顶珰,好多时候就用奶奶的,或是母亲的,这也可以省俩钱。那是有奶奶可以指望的,捧个针线盒,坐在奶奶家门前,奶奶不用说,就进屋拿来自己的顶珰给孙女使。我姐可没有这个福分,因为我们没有奶奶。我的亲奶奶去世早,父亲两三岁时,奶奶就不在了。所以这个亲奶奶,我们无缘得见。后来,爷爷娶了一个后奶奶。不过,这个后奶奶好像也是福浅命薄,生下一路儿女,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她就驾鹤远游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做针线,如果会做针线,有没有使过顶珰,都无从得知。就算会做针线,也使过顶珰,姐姐有没有使过她的顶珰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开始,姐姐是用母亲的顶珰做起针线来的。

  “我顶珰呢?嗯,奇怪了啊!”

  一天午后,母亲低着头,在盛放针线的笸箩里,一边拨拉,一边在自言自语。那时,天空格外晴朗,院子里的鸡全都躲在树荫下,大公鸡颈子底下,一对鲜红的鸡冠肉在不停地抖动。姐姐和村后的小兰,坐在窗户底下聊家常。姐姐手上套着母亲的顶珰,完全沉浸在缝纽扣的练习之中,没想到母亲急着要用。后来,母亲着急了,声音高了点,提醒了小兰。

  “看你妈找东西了。好像是顶珰。”小兰把手上的针线腾到左手,伸手拍了拍我姐的膝盖说。

  我姐这时才回过神来,赶忙站起来,说:

  “在我这咧。给!”

  姐姐很麻利地从手上抹下热乎乎的顶珰,手伸得长长的。

  纳鞋底是农村女子的必修课。这可不容易。不像男人甩塘泥,只要有力气,一锹一锹往上扔就是了。纳鞋底所需要的材料、工具,真个过程要完成多少工序,现在想想,这真可以列入民间工艺博物馆了。

  穷人自有创造的意识,没钱买,只好自食其力,用双手和智慧改造生活,另外也能锻炼自身。生活的艰难逼迫人们转变思想,促使人们行动,从而改善生活。现在,物质丰富了,可很多人却不愿意去尝试一点“艰难”的事,许多人只想着坐享其成,这是很可怕的。

  纳鞋底首先得有鞋底可纳。那时候这样的事情,现在说起来都没人信。

  看着天气晴好,母亲从一只木箱里拎出一包碎布片。这些碎布片很快就能派上用场,发挥出无比神奇的作用。母亲吃力地搬出饭桌,出门时,总要把桌子的四条腿与人的身体垂直,让外侧的两条先“瓦”出去,然后整张桌子才搬得走。

  母亲做事时多亲力亲为,不让我们插手。我是男孩子,学习也还说得过去,便有些放任我的意思。最多会让姐姐来,跟着打下手,慢慢学一点。母亲把饭桌靠前檐墙摆放稳当,就是两条腿落地,两条腿抬起,形成一个斜面,洗刷时就方便了。

  “去,把锅台上的碱水端来。”母亲对着正梳头的姐姐说。姐姐转个身,嘴里抿着扎头的红绳,两只手在头顶上编着小辫。母亲拿着洋瓷脸盆去水塘边捧水。一盆水捧了来,见姐姐还在扎辫子,就有些不高兴,说:

  “喊了半天,都不动一下。”

  “我辫子就扎好了,你等我一下。”姐姐的小辫扎好后,溜光水滑,一左一右,在肩膀上摆动。

  “我自己去了。一会你再帮我。”

  母亲去锅灶上端来碱水。这是一只宽口的蓝边碗,深褐色的釉闪着青色的光。碗里盛着半碗口碱,析出的碱块浸在水里,水面以上的部分,粘着几点草屑和烟灰,显得几分污秽。母亲把半碗口碱水倒入刚捧回的塘水里,用手在水盆里搅拌一下,又起身去草堆头抓一把稻草,把袖子捋了捋,抓着草的手在水盆里浸湿了,水淋淋地拿出来,看着水珠快速地滴落,略一喘息,就先开始擦洗桌面;桌面擦洗完了,接着擦洗桌腿。这样来回搓洗三遍,桌面很快就整洁一新。

  太阳爬到了树梢,树荫下红冠子公鸡,扑棱着雄健的翅膀,扯着脖颈,亮了一嗓子,把全村的公鸡都引动了,争相鸣叫着。几只母鸡乖觉地跟着它,踱着碎步,小心翼翼地蹑着地上的碎草,来到另一片树荫下。洗净晾干的桌子,母亲吃力地再如法搬回屋里。母亲就要在桌子上“裱骨子”——姐姐站在盛放布头的箩筐前,把各种碎布片拎起来,抖一抖,再按照形状、厚薄大体分好,再去铁锅里盛来半脸盆熬好的面糊,冷透了,放在洗净的饭桌的一角。屋子里溜达着一只离群的鸡,母亲很想一脚把它踢出去,好在它逃得快,躲过了一劫。母亲在它屁股后面,还是吼了一声,“瞿——”母亲走过来,把箩筐掇正了,伸手选了一块宽大的布片做底子,用洗净的锅帚子刷上面糊,然后,很小心地顺着桌沿贴上去。姐姐看着布片的形状,不时地递一块。贴完一层,总要用手拍拍,再压压,要让布片紧贴在桌面上。母亲往前进一步,姐姐就把箩筐往后挪一挪。很快,一圈下来,又糊满一圈,桌子上就没有间隙地糊满三层或四层。活儿干完了,母亲走去水塘边洗手,涮洗脸盆,清洗锅帚子。回来再把桌子搬出去,等着把骨子晒干,定型。往往需要三两个太阳,干透了,就是待用的“骨子”了。

  要一张泛黄的报纸,贴在一双旧鞋底上,剪下一对纸样,这就是鞋样子。鞋样子大小不一,男女有别。男式挺拔,女式柔婉。我小时候,喜欢在母亲和姐姐做活的间隙,从笸箩里拿起鞋样子,看上面残缺的文字。有时候,一个字被剪断,还剩下一半,或是一个角,我也能大体猜出原字来。

  姐姐做鞋子,就得依靠这样的鞋样子。一般家里能收藏着男女各一双的鞋样子,都算是难得的了。而这样的物件一放就是经年。鞋样子由纸剪成的,它最好是放在一本书里,这本书里有我童年校园生活的欢欣和忧伤。

  女孩子做针线活,也是需要灵气的。这就要懂得缩放的比例。鞋头,鞋弓,鞋跟,各处的宽度及弧度,是做鞋的基本要求。当然,如果担心尺码的精准,也可以找来相仿的鞋子,照样画葫芦,也能大差不差。

  一个阴雨天,姐姐不用出门干活,就在家里做鞋底。门前的草堆趴下低矮的身子,泛黄的草茎一片润湿,屋檐下一会儿已经在滴答滴答地响着了。

  姐姐先是把饭桌收拾干净,碗筷都抱走。再抱来骨子,翻开一本厚书,小心翼翼地取出薄薄的鞋样。姐姐一边做着自己的活,一边指挥我做事。

  “还不去把窗户关起来。”

  我便“哦!”一声,却并不动,仍在地上掼牌子玩。我两只手成了“乌龟爪子”了。姐姐顺着桌边走动,到我附近处,便不动声色地踢我一脚。我的同样乌黑的牌子次破了两张,我几乎要哭了,嘴巴嘟囔着,样子很难看。但我不敢发作,只让眼水在眼眶边滚动。又右手握紧黑色的剪刀,大拇指套在拇指孔里,活动活动手指,看看剪刀两个刀片的摩擦情况,也练练手指的灵活度。只听得剪刀“咔哧咔哧”地响,姐姐轻轻地放下了,剪刀的尖端落在桌面上,似乎没有声响,等到手柄放下时,只听“懵”的一声,显然收手的时候不够利索,响声惊到了蹲在鸡窝里酝酿下蛋的鸡。鸡挪了挪肥厚的屁股,又落下了。

  外面雨还在落着,空气里飘散着一丝丝的凉意。姐姐头不抬地“瞄”了一眼屋外,鼻子里哼了哼,又缩缩身子,说:

  “把门关上。”我抓着左边一扇门的门边,跟着门摇过来,又伸出右手,扯着身子够另一扇门。两扇门“哐当”一声,碰在一起,又弹回来,挣开了一个口子,还得重新关上。鸡窝里的鸡还没有下下蛋来,又被惊到了,立起了两只细腿,像解小手的女人,张皇地看着我,似乎很恼怒,想发作,又忍住了,继续蹲下去,做自己逼不得已的事情。

  鞋样躺在骨子上,抚平了,姐姐左手张开压住,不让移动,右手握住剪刀,顺着鞋样的走势,“咔嚓咔嚓”地往前跐。中间鞋弓处,需要来一个旋,像燕子从水面掠过,很自然,又很柔美。一只鞋骨子剪下来,骨子上就留下一片空地。姐姐一手举着剪刀,一手拿着鞋骨子,左看看,右瞧瞧。忽然听到外面草堆头有人说话,因为关着门,听得不太真切。很快就听到雨水淋到油布伞上的声音,“噗嘟嘟”“噗嘟嘟”,赶忙走来拉开门,一看,是屋后面的小兰姐。小兰姐收拢了油布伞,把伞靠在门旁边,伞骨子上的水立刻滚下来,顺着门槛下面的缝隙浸过来,屋门口立刻湿了一大片,小兰一身紫红色的小褂上也湿了,左肩膀上洇着一个窝窝,好像比别处凹了不少。一双红色布鞋上沾了一圈污泥,裤脚子上也都是泥点。

  “你家小强没写作业?”小兰姐声音细细的,像秋尽时墙角求偶的蛐蛐。小兰背对着门口站着,屋子里顿时暗了许多。

  “没看到他写。”

  “我明天写。”我扒在桌子边,下巴颏顶着桌面。

  姐姐端来高脚凳子,把小兰按下去坐了。

  “到房里写作业去。”姐姐发话了,我灰溜溜地进到房里,趴在稻屯上写。

  等我再出来时,只见小兰姐苍白的面容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额前修长的刘海也被手背上的泪水擦湿了。我吓得尿也没有出去尿,又缩回了房里。她俩可能没有发现我,继续在说着什么。我也没有心思写作业,躲在门后面偷听。房门原是从老屋拆下来的,几块木板中间的缝隙很大,只借贴上的春联才遮盖起来,仔细地看,能看到中间的凹槽。有时门联被揭掉,便漏出了既有的裂缝。她俩说话声音高了,我就听;低了,我就只能是看。小兰好像说到了给一个年轻人做鞋子的事,又说送出去的鞋子被退了回来。说着话时,小兰的鼻子一吸一吸的。小兰的鼻翼左侧有颗黑痘,黑痘一动一动的,我看得很真切。听着小兰的哭诉,我姐剪鞋样时,头低得更狠了,下嘴唇都咬了一个血印子。我心想,小兰姐一定是失恋了。可你是我姐,又不是她姐,你真傻。她失恋了,你着什么急呀!

  姐姐拿着另一只鞋样,紧挨着刚才的地方,继续开剪。不一会,我伯和我妈从山芋田里回来,卸下身上背着的山芋藤子,一前一后进到屋里,浑身湿淋淋的。见他们回来,小兰招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黄铜顶珰,丢在桌上,只听“当啷”一声。小兰姐就此低着头,撑开油布伞,回去了。我抢到桌子边,想拿到手看看,被姐姐一把夺过去,收了。

  这样的骨子,每只鞋至少需要三层。把这三层骨子叠放齐整,中间层上下刷满面糊,拿一个重物压实。

  下一步就是覆面。拿一块白洋布把压实的骨子从上层往下覆盖起来,底子只要包边就行,两层骨子之间,用锥针往里塞,显出原先的层次来。

  纳鞋底需要用线。线多数是自己纺后纽出来的。记得家里早年架着一辆纺车,每逢夜深人静,村子里都安静了,我妈“啪嗒”“啪嗒”地走着,手上捏着浑身油腻的油灯,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慢地端坐在纺车后面,一手擎棉絮,一手摇纺车。纱线就在“吱扭吱扭”声里,旋转着,盘绕在纱锭上。手臂随着纱车,一圈一圈地旋转,就在土墙和屋梁上投下巨大的黑影。许多个夜晚我都是在看着晃动的黑影中沉入梦乡的。这是我少年时代最为好奇的一件事。那洁白柔软的棉团,经过纺车一转,就变成绵绵不绝的纱线。再把纺好的纱线送到乡镇棉纺站,就能够换回足量纱布。我们穿的鞋子、织就的袜子,都由它而来。母亲深夜时的劳作成就了一家人的衣衫,让我们都有了崭新的布褂布裤穿在身上,内心自然生长出无限的甜蜜和自豪。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我妈还在摇着纺车,好像她就不知道困倦似的。纺车不停地旋转,我妈的脸好像也在跟着转。我躺在蚊帐里,根本不知道蚊帐外面的“惨烈”。夏天的夜晚,不大的屋子里还拿鸡罩卡着一窝鸡,鸡身上寄生着无数的鸡虱。这种碎虫子,肉眼很难发现,它就在人身上蹿来跳去,让你浑身奇痒,却又抓挠不着。也还有一些飞蛾,蚊子,都会来袭击我们。洗了澡的,没了汗腥味,要好的多。还没有洗澡的,只能腾出一只手,不停地去抓挠腿脚。也不方便打扇子。这样加班加点的熬夜,与蚊虫战斗,只是想早点把纺车还给别人,因为许多人家都在排着队催着呢。

  我妈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纺纱。有时要到鸡叫头遍。等到天亮了,锅里已煮好了半锅红豆米粥。米粥很粘稠,锅沿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红衣,这些红衣拿舌头一舔,立刻就化了。

  捻线的器械什么样的,我是早已忘却了。

  万事齐备后,就看姐姐的手眼功夫了。

  农活轻的时候,比如秧苗扎根了,也无需灌水,只要侍弄好鹅鸭猪鸡一日三餐就行了,而这些活我和哥哥也可以搭一把手,抱抱柴草,扫扫地,都行。光着脚的父亲就去田里四下看看,看看庄稼的长势,赶赶牲口。这时候,姐姐端着针线箩,胳膊上挎着小板凳,就去屋山头阴凉地里纳鞋底了。那里没有太阳晒,又通风,也没有什么过往的人,坐半天,能纳出来小半截。

  姐姐纳鞋底有个特点,就是开锥时,一定要手脸洗干净了,这样白洋布里子到了完工时,仍然是洁白一新的。这活都是我的。我拿着印花的红脸盆,抓一把稻草,一溜烟飞出去,跳上伸在水塘里的水埠子,蹲下来,拿草使劲地擦洗。两圈抹下来,脸盆内膛上的油渍基本上能清除干净,脸盆拎出水面的一瞬间,顿时闪亮闪亮的。我把脸盆倒扣在头顶上,甚至会把整个脸遮起来,凭感觉往回走。有时会撞上一只鸡,或是一条狗。鸡会夸张地跳起来,“呲溜”一下,飞到草堆上。要是撞到了狗,狗多数会“汪”一声,乜一眼,绕着我,往我腿档里钻。我跌跌撞撞地回来后,再去水缸里舀两大瓢清澈的水,毕恭毕敬地端到姐姐跟前,有时放在大桌上。姐姐洗了手,才高兴给我纳鞋底。

  纳鞋底有许多讲究。除了第一针,需要在背面打结外,每次下锥,总是从覆了洋布的一面扎下去。我问姐姐为什么。她不理我,继续她的工作。

  纳鞋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轻松。左手握住鞋底子的外缘中部,右手握紧针锥,扎的时候,看准位置,距离上一针不要过远,也不要过近,大概在两毫米左右。这样显得匀称,整齐,像写下的蝇头小楷。上一锥下去后,开始透针。一根线开始很长,大概有两三倍手臂长。姐姐把针透过去,会把针眼附近的线松一下,这样好保护针鼻子不致拉断。就这样,不停地拉拽,手臂来回地摇动,白线穿过鞋底,发出“呜呜”的声响。这种声音很绵长,像三月里的细雨,把时光放缓了,悠悠的。线头到底的时候,是最见功夫的了。姐姐一边顺好针锥,收紧左手臂,一次性把底子扎透了。然后,把鞋底后面的线头拉紧,有时要绕在拳头上两三圈,掯住了,快速把针透过来。这时候就需要借用左手中指上的顶珰了。左手托底往上顶,右手就在上面同时拔。拔针也不可太猛,更多的就靠顶珰顶起来。一针拉过来后,跟着就锥下一针,接锥子,透线,“呜呜”声再度响起。

  我不知道姐姐出嫁前纳了多少双鞋底。

  鞋底做好了,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不说双手酸痛,就是颈椎也受不了。其实,看似平常的手工活,却也隐藏着无限的技艺和艰辛。人都说,简单的事情反复做,那就是超越。“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农活时时处处都有,随时都催着人去解决。而纳鞋底也都是见缝插针地挤,才有了最后的工程。

  鞋底做好了,工程才完成一半。剩下来就是绱鞋了。

  这个活才更能见出功夫。

  手工制作的鞋子有多种,敞口鞋,大口鞋,松紧鞋,这是三种常见的。敞口鞋,鞋头留的空间多,好露出宽阔的脚面,适合脚掌肥大的人穿。这样撑起来,饱鼓鼓的,非常好看。女孩子穿,多是红色灯芯绒布做面料,男孩子多是蓝色面料,中年人用黑色居多。还有一种大口鞋,需要装搭襻的。这搭襻都是自己制作的。拿一截没什么用处的布条子扭起来的,压实了,再用针绞好,像一根细棍,一端是带圆孔的,然后装订在鞋帮上。另一边用宽布带勒过来,前头加一个圆球,圆球大小和蜻蜓的脑袋差不多,我们小孩子就叫它是“五彩头”,因为蜻蜓的脑袋是五彩的。穿的时候,就把五彩头从圆孔里挤过去就行了。有时候不是一次成功的,还得返工。不过,就算返工再多,姐姐从来不会抱怨,默默地在油灯下做到深更半夜。还有一种,不是这种子母扣,而是薄铁皮做的一组卡扣。这种卡扣是银白色的,和各种颜色的面料都能搭配。穿起来显得很精神,尤其是女孩子,红白相衬,白里透红。这种卡扣一般货郎挑子上会有的卖,一双旧鞋底能换来一两副。这两种鞋子我都喜欢。那种松紧鞋,显得洋气,也显得成熟一点。更主要的是,跑起来容易掉,不跟脚,我宁愿赤脚,也不会去穿的。

  敞口鞋,就是鞋帮短,我们一般都是从春穿到秋,甚至到了初冬,也还是穿着这种布鞋。我们把这种布鞋叫做单鞋。选什么样式的鞋子,事先也会跟我商量。晚饭后,我妈和我姐就会围坐在桌子旁边,我坐在靠近油灯的一边,写作业。父亲会在灯影子里洗脚。

  “小强,你要哪一样鞋帮子?”

  我不说话。我在想题目。

  “还是你脚上的这种,可行?”我姐拽了一根长线,又问。

  “就怕那种布料会缺。”我妈说。

  “要不够,找一块来接上。”我姐说。

  “明天太阳好,把豆田草拔拔。”我伯搓着脚说。两只脚搓起来,“鼓吱鼓吱”响。

  村庄里已经安静了,几对蛐蛐在屋墙角鸣叫着,不时地提醒我,要预习明天的新课。我们村小的老师都知道我们有没有在灯下看书,因为我的书上经常会沾上一团团的灯油。

  “你就看着做吧,我啥都行。”我拿着笔尖戳灯花,花柱矮了一截,灯火立刻抖了一下,比先前亮了许多。

  “还不快写,还要洗脚呢。”我姐催我。

  我歪着头,想看清楚姐姐手上的顶珰,只是光线太弱,看得不仔细。然而,那闪闪的金属光泽却是真真的。

  “看锅炉子里可有水了。”我妈问我伯。

  “有。够小强洗的。”

  姐姐看我写的字有些歪斜,用鞋底敲敲桌子。我一歪头,差点把油灯撞翻。虽然油灯没有撞到,可我左侧的头发分明被灯火燎了一片,因为我们都闻到了头发焦糊的气味。我连忙去捂住,感觉燎后的头发成了一个个的小圆点,手一摸,麻麻的,很特别。

  我把语文书翻过一页,读到《凡卡》最后一段,正担心着凡卡的书信能不能被爷爷收到时,门外护家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就是谁赤脚走路的“啪啦啪啦”响。正疑惑呢,大门被挤开了。原来哥哥网到了鱼,胸前的鱼篓子坠到肚脐子下面,几根茅草从篓子的孔洞里戳出来,还在往外滴着水。

  哥哥偏下头,把潮湿的鱼篓从颈子上放下来,光着脚又去舀水喝。我伯晾干了脚,趿了一双鞋底子,走过来看鱼篓里的鱼。鱼在篓子里蹦跶,欢欢的。哥哥找来大木盆,放在地上,把鱼篓子抄底掀起来,鱼儿哗啦哗啦往外跳。我看到了,里面有两条红鲤鱼,鲜红鲜红的腮口和鱼鳍,让我很喜欢。哥哥正眼也不看我,背上鱼篓子,又钻进了黑暗中。

  姐姐抹下顶珰,准备休息。我看了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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