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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日记

陈锐:王的背影|原载《中华文学》

2022-03-20 23:42:06博客日记
01  在中国,很多故事和人物,都是从河流说起的。  2000多年前的河里,流过来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是暮春或盛夏,河水凉爽舒适。楚王派使者驾着车马,那是楚王给庄子备好的。探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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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很多故事和人物,都是从河流说起的。

  2000多年前的河里,流过来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是暮春或盛夏,河水凉爽舒适。楚王派使者驾着车马,那是楚王给庄子备好的。探头打听,滚在河边烂泥滩里的就是王要请的人。庄子身体黝黑,刚从烂泥堆里拔出双脚,两腿白皙,一枝柳条还挂在肩背,赶紧把裤子蹬上,却怎么也系不住,只好草草地拎着,肚脐闪着奇怪的黑红色光,像一个狡黠而轻蔑的笑。庄子操着一口中原话问:“找俺做啥?”使者勾下了头,冲他说“快快更衣,王请你去!”“请俺做啥?”“噫嘻,你的机会来了。王请你做官,大杯喝酒,大块吃肉。酒是好酒,肉是精肉,还有绫罗绸缎,名伶歌姬……”说着,使者双手环抱,站在河旁的高地上。其中一个家伙,瞪着金鱼眼,就等着对方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这个家伙心想:只要你接话儿,只要你发问(通常,这样的事情他见多了),往后的事情基本是这样的——打开车门,请你上车,塞给你一个锦囊,告诉你,这里装的是王的吩咐,打开吧,只要打开,就是另一种人生,像那只散着沉香气的黄灿灿的锦囊。所有的人都能被收买,只是价格的高低。盒子虽小,可是盒子里的秘密——深不见底。庄子,突然一个趔趄,慌乱中抓了使者一把,使者笑了,睨了庄子一眼,伸出一只胖嘟嘟的肉手扶了一下,庄子身上太滑了,竟然脱手了。使者想,还是由着这个老头自己爬上来吧。毕竟,打开的车门张着大口,像王城黝黑的门洞,又像一个半关半闭的牢门。庄子走了几步,嘟嘟囔囔地喊“鞋呢?我的鞋呢?”他弯腰拔拉一会,乱草中两只草鞋蔫趴趴的,一只还翻了壳,鞋底冲天脸面朝地,像晒蔫了的蛤蟆。庄子趿拉着挪到河堤上,半天穿不上,他一生气,一屁股坐在烂草地上吭哧吭哧地穿,穿上了却反了,身旁斜放着那杆油光水滑的鱼杆。他自己也笑了。这个空儿,庄子慢腾腾地问:“你们知道楚国大庙里那只神龟吗?它死3000年了,还被锦缎围裹珍藏在宗庙之上,诸位,那只大龟与我在这里戏水钓鱼相比,谁更自在舒坦呢?”使者互望一下,耸了耸肩头。

  这大致就是“庄周钓于濮水”的故事,那是2000多年前一个温暖湿润的时刻。我站在河边,以今天的思维方式还原了一遍当时的情节。我不知道那天的西半天是不是也有一轮将落未落、半白半红的日头?我知道的是:历史少了一位叫庄周的官员,世间多了一位乱世逍遥的庄子。

  那是个特殊的时期——战国时代。庄周在今蒙城涡河北岸为“漆园傲吏”,在诸侯忙于争霸的时刻,像许多智者一样,他选择归隐于这条毫不起眼的河边,躬耕垄上,携老聃、杨朱学说,潜心悟道,他持的“道”是超绝时空难以感知的,道生出一切,包括天地、神鬼、帝王,又不可捉摸,他把“为我”引向“忘我”,归天道与我合一。这种感受得到又无法准确表达的东西,闪现着难以明言的神秘光泽,像一件古老的器物,从黄泉之下被小心翼翼地捧出,周身有一层神圣的包浆。他也与同时代的老子并称为“道家之祖”。今天,我们仍然难以理解他的思想,无数的后世者视他为神密的诡辩主义者。历史的天空,留下了一抹玄而又寡的氤氲之气,这些思想的火苗,不一定对现世有用,却开启了后人探询的智慧之门。

 

02

  在中国历史上,“春秋”这个词通常不会被视为节气概念。从公元前770年到前221年,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大分裂时期。平王东迁以后周室衰微,东周开始,周天子已失去对诸侯的实际控制能力,原先的亲戚们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在历史的舞台上以利益纷争为背景,轮番上演称王争霸的历史活剧,史进“春秋”。史学家又把这个时期分为春秋和战国,战国阶段指公元前475年—221年,直到秦统一,这个时期社会政治等级秩序高度混乱,孔子哀叹于“礼崩乐坏”。王,这个词,使用频率高过历史上任何时期。看似混乱的时局却出现了另外的惊人逆变,同时,中国又进入了文化大激荡阶段,大激荡带来大碰撞、大碰撞促发大繁荣,一个空前的思想聚变期来到了。诸子百家争鸣,数得上名的一共有189家,4324篇著作。但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有12家发展成学派。诸子百家中流传影响最为广泛的是法、道、墨、儒、杂、兵、医和纵横家等。这个时期的各种思想学术流派的成就,与同期古希腊文明交相辉映,孔孟、庄、墨三大哲学体系,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特有的百家争鸣的繁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故事和人物多是与河流有关的。在百家大争鸣的同时,放眼世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他在其《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公元前600—300年间,是人类文明的重大突破时期,世界各个文明区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南亚出现了释迦牟尼,犹太世界出现了耶稣,中国则活跃着孔子、老子、庄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哺育了不同的民族文化传统,虽然他们之间阻隔着万水千山,但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在此之前,人类与荒原野兽搏斗,在滔天的洪水里几番沉浮,幸运者攀上了陆地,走得太累的脚板终于可以暂时消停下来,人们靠在绿色的橄榄树旁,倾听着枝头上栖息的白鸽的嘀咕,劫后余生、灾难过后,大家是一个生死共同体。地平线上,一抹朝霞露出温润的笑容,大地渐升温暖。古希腊、以色列、中国和印度,这些地方的人们开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宗教成型了。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设想,这些伟大有趣的古人,穿行在荒蛮的原野边,身披粗麻袍,衣衫褴褛,牵着牲口,身背干粮,当先知孤独地站在铺满月光的河边,聆听着深夜的风声,回望人类一路走来的艰辛,更勾画着人类应该行进的方向。河水里,映照过一颗颗伟大的灵魂,河流无心,那一时刻,世界静静地倾听了人类最真诚的述说,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预示着人类在经历了直立行走之后又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人类思想的直立行走。恒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黄河、长江、淮河,成为恒久的文明地标,人们跟随河流的脚步越走越远。今天,我们仍然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政治纷争的时代,风起狼烟的红尘冒出那么多光亮的智慧脑袋。从这个阶段起,因着这些古怪的老头,中华文明之河呈现出澎湃广阔的流势。

 

  03

  远古之时,华夏大地上从南到北依次形成三条江河。它们从南到北排列,由西而东流淌,浪花里,历史的讯息若隐若现。

  南方的一条,水系婉转漫长、水流湍急、越险滩过急湾,奔腾跳跃一路欢歌。它满身银光穿行在林木葱郁的两岸之间、所过之地犀兕麋鹿满之、猿声啼号、稻粮疯长、鱼鳖鼋鼍为天下富,代代先民依着它繁衍生息,它叫长江。北方的那条水是金色的,从西北穿山越岭,夹带着厚重的黄土泥沙,这看起来宽广深缓的河,是炎黄二帝的生息地。多年以来,北方的人靠着这黄泥汤似的汁液灌溉着干涩的田地,也滋润着焦渴的血脉。这条被叫做为黄河的水流,不仅是一条河,也是一道墙,隔开着不同的种族和收获。北岸的人把浓稠的水淋进龟裂的大地,几番纠缠撕扯,黄土地上收获了些许谷子秫秫、稀拉拉的苞米,一伺朔风吹过,白毛风掠过草原,遍野的枯草半掩着冻死的牛羊,女人哭弯了腰,孩子皴裂的脸上混满泪滴鼻涕的冰疙瘩。焦灼的男人身背长弓,立在黄河的冰凌上向南遥望,眼力用得太久了便瞪出了血丝。黄河厚重的波涛经常凝结一股死亡的气息,黄稠的波涛每几年就会漫过河床,裹胁着高原的凌厉之气直冲中原。黄河决堤和改朝换代,往往有着一体两面的契合。黄河,竟成了一条事关政治气象的河。

  按方位它该叫中河,三千年前,一轮古铜色的月亮斜挂天边,仓颉用象形字"水"与"隹"合并,从此,这条奔流不息的河得名“淮水”。在河边丰茂的芦苇与野草丛中,一种叫“淮”的短尾鸟成群地欢歌,引得古人纷纷集居;据说大禹治水南下淮泗,于此娶涂山氏女。

  苍天厚土被岁月席卷了太久,以致于今天的中国人忽视了它起初的优雅与美丽。淮河,是一条古老而又独具地域特色的河流,与我国长江、黄河、济水齐名于世,并称“四渎”。这里不仅是中华核心地带人们生存繁衍之地,更是中华文明主要发源地之一,它的魅力曾经被平坦的两岸和茂密的村庄所遮掩,百转千流之后,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悲壮的历史沉积,让人们惊诧于它古铜色的历史光芒。

  在4000多年前,夏王朝在颍河上游的登封建都,这个王朝的兴起和灭亡都与淮河流域有着密切关系。禹死后,其子启继位称王,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朝,它标志着中华文明史的开端。继夏而起的商朝首先在河南商丘一带艰苦创业。3000年前,仓颉面对那轮古铜色的月亮,伫立在淮河边上构思着人类语言符号的时刻,这条河就如一条深深的刻痕,刻在这个民族的记忆里,它携带着厚重的记忆,成为传说和惊喜。在商朝甲骨文中,已经出现了"淮"字的记载,稍后2900多年前的西周钟鼎文中也有“淮”的字样。《诗经》有"鼓钟将将,淮水汤汤"的诗句。战国时期的地理著作《禹贡》云:“导淮自桐柏,东会泗、沂,东入于海”,并对淮河作了更为详细的记载。早在2500年前区间,商周时期,位于淮河下游的淮夷方国成为商周统治者的劲敌,迫使他们屡次派兵征伐,招致商王朝的衰败和覆灭。春秋战国时期,淮河流域又成为大国争霸和角逐的重要地区,襄助齐桓公建立霸业的管仲生于颍上。儒说、墨派、法家都是在淮河流域创立。《管子•水地》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也,诸生之宗室也。淮河干流从中原到沿海,其上游北岸涡、颍河,以及历史上的汴河源于中州大地;南岸史、淠河连接荆楚;下游又有大运河贯通京杭、沟通中国南北。

  河流所过之地,文化传播蔓延开来。有专家说:淮河流域是中华文明形成过程的“催化剂”。两种不同的文化风光以淮为界,冲撞、交流,融会、贯通,兼容并蓄、冲高积洼,激荡出区域的人文精神和世风。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等群星闪耀,淮河文化带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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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每一朵浪花里都有故事,管子、老子、孔子、晏子、庄子、列子、孙子、范蠡、扁鹊、惠子、鬼谷子、孟子、墨子、韩非子……淮水长东,岁月蒙不住美丽的背影。

  今天,我们喜欢谈论中国文人的人格,多是讲述他们的文化人格,也就是参与时势的积极性。自古以来我们信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法典。中国文人,十年寒窗苦,学而优则仕,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如若不然至少“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居守口,独居守心。”但是,3000年出宦之途,有没有另外的景象?

  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周天子失势了,诸侯并起,跟着诸侯混的卿大夫转而又腋下藏剑、登堂入室。240年里战伐297,弑君36,小国相亡51。王,这个词的使用率高过历史上任何时期。根据后人的大致推断,他“生于陈,沦于楚,仕于周,游于鲁,殁于秦”,或隐于某处,这样说的依据是,他骑着一头青牛,最后有记载的一站是函谷关。过关时,守关的尹喜说:先生,您就要隐居了,给我们留下几句话吧。于是老子口述“道德五千言”,后人统称《道德经》。老子的一生动荡颠沛,心事苍茫记述乱世。在一个王的时代里,一介书生只能自保,天道的回归成为万民的呼唤。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名言在今天往往被误读,老子真正的意思是:黄天厚地无所谓仁慈不仁慈,它是没有特别的倾向的,在上天那里,万事万物就如稻草人一样,就如土狗泥猪一样都是自然的存在,万物自生自灭,人们自作自息。政令繁多反而使人困惑,不如保持虚静。

  公元前484年,吴国大将伍子胥自杀,此前,他怀着国仇家恨出楚投吴,为吴国抗楚立下了赫赫战功,功高之臣,必陷于危,他没能逃脱这个怪圈。死前他对门客说:“将我的眼睛置于东门之上,我要看到吴国灭亡。”一语成谶,伍子胥死后九年,吴国被越国偷袭所灭。那一年,老子辞去了官职,骑着一头青牛逶迤西去,至函谷关以后,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生命体就如划过天庭的流星,不在于它的陨落,那闪动于暗夜的火焰在历史的长空留下经久明亮的光,才是它的伟大。

  老子四海为家,在风中旋转并逐渐净化了一颗内省的心。在他行走出仕的过程中,心灵必经历巨大的转起。伟大的思想恰如硕大璀璨的巨珠,必然是坚强的蚌以肉体与病痛长久撕磨后的结晶,在深暗的海水里,在坚硬的礁盘上,这样的孕育经历了多少孤独和无依,一切被深重的水包围着,甚至叹息。终于有一天心境脱凡、尘埃落定,梦里三月桃花处,三人二马,踽踽夜行山间,一月两星,咏唱之声缥缈山间:“大象无形,大隐无名……”一个聪明的中国人独自走在山路上。王这个词,比历史上任何时期出现的频率都高。

  如果说老子有着对世间悲剧的认识,那么庄子则是眼观悲剧却化为歌唱的智者。庄子先前是楚国贵族,庄王后裔,避乱至宋,庄子家贫,经常打些草鞋换钱,但他游历过很多国家,对当时的各家学派都有研究,其才不可小视,他与道家始祖老子并称“老庄”,是中国哲学思想中唯一能与儒家、佛家分庭抗礼的伟大学说。庄子,穷困有个性,不以食腐肉为荣。庄子的朋友惠施在梁国作了宰相,庄子想去见见他。有人急忙报告惠子说:“庄子来了,他那么有才学,会不会取代您的相位哩?”惠子很慌恐,派人在国中搜了三日三夜想阻止他。庄子突然出现了,见面就说了一个故事:我听说南方有只鸟,名为凤凰,展翅从南海飞向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只猫头鹰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只腐烂的老鼠,见凤凰飞过急忙护住那只腐鼠。这多么可笑。庄子笑问惠子:“您是想用您的梁国国相来吓我吗?”以庄子之才想获取财富高位如探囊取物,然他无意仕进,楚威王派使者带着厚礼,请他去做相国。庄子笑着对楚国的使者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面对邀请,庄子称宁做一只在淤泥中拖着尾巴、自由自在的乌龟,也不愿做于庙堂受人供奉的神龟遗骨。文首所述庄子钓于濮水之上的故事,出自著名的《庄子.秋水》篇。

  今天我们谈论庄子,不如去聆听一个伟大的灵魂去述说故事。中国不缺乏幽默的人,但把幽默弄成哲学又把哲学转阖成人学,庄子之外无人能比。还是从河流说起:秋天的洪水涨起来了,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水流巨大,两岸之间难辨牛马。黄河之神河伯欣喜异常,天下美景尽在眼里。他太高兴了,顺流就到了渤海。四海苍茫望不到水边,河伯顿时惊恐起来。渤海之神淡淡地对他说:“对井中之蛙不可谈论大海;对夏生秋死的虫子不要谈论冰雪,万物是不可穷尽的,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得与失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起始也没有定因。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都有死有生,不可依仗一时的成功。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万象轮回。万物生长,像马儿飞奔如车马疾行,无时不在变化,该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切依据自然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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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春秋时期文化出现了空前活跃,惟利是图者也粉墨登场,各国频生变乱,争宠、篡位、夺权、弑君之事层出不穷。多行不义的奸人大行其道,计是好计,人非善人。孟子曰:“春秋无义战。”战争最大的受害者是百姓。今天看来,何止是“春秋无义战”,纵观几千年的历史,义战又有几何,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一将功成的鲜艳,多是百姓鲜血染色。

  今天,我们都知道庄子因崇尚自在而不应楚王之聘,后隐居著书,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这样的人生安排,看似合乎情理。老庄之后的读书人,要么选择归隐田园,要么选择达官显贵,这看似极为矛盾的两端,其间亦有一条秘密的通道:归隐田园者,并非闲云野鹤,寒潭初立的翅膀,时刻等着山野之风的托举,所谓闲云,多是不甘心的叹息之雾,凝在似看未看的眉梢之外,是对世情洞彻的练达以及未试身手的遗憾,哪个灰蒙蒙的墙壁上,没有一把青峰剑?

  庄子是选择荣华而失去人格?还是保持表面的荣耀却陷于思想不自由的困局?这似哈姆雷特的两难:活着还是死去,是个问题!如果不能改变什么,那就离开,至少保有自己的味道。生逢乱世,给你一只碗,吃什么不由你,饱了就行,不准点菜!

  庄子戏水之后脱去了漆园小吏的皂衣。生逢乱世的苦难,我们在今天只能推测,但我读出了他的快乐。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鱼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就是鱼儿的快乐。”惠子说:“尔非鱼,焉知鱼之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快乐?”今天,在如织的人流里,那些所有死去的智者,一一复活,我的心绚满了烟花。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民族,像中国人一样如此热爱自己的文字,并予之隆重的礼遇和技法。今天,我们看不到庄子、老子、孔子留下的一撇一捺,但是可以想象,庄子以枝条为笔、以水为墨、以天地为纸笺,以日月星辰为格,不经意撒下星星点点,洇而成山成林,江河东流万水归一,便是文章。中国所有作文的人,想让文字千古传世的写法,均应尊其为祖。

  鸿鹄之志与贼人之心没有明确区分。繁华短促自然永存,宫殿废墟江山长在,大道合乎自然。人心起伏难定,几人叩问自己的内心:什么是真正的需要?“我们已经走的太远,以至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刀枪,是为政权准备的,酒肉是贵族的专利,美食填满了达贵者的头脑,而文化只属于心灵。庄子说自由和天空万物,六月的濮水,脚下的草鞋,是上苍给我备的。庄子走了,鲲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起先,它只是戏游于浅水的小鸟,而后一飞冲天,成翱翔九天的鱼。鸟与鱼,浅水与天空,其间,何理?

  想一想多少前朝旧事,即便伏尸百万,血流成溪,多少红墙糗事尽被一床红绸锦被,捂遮得欢声笑语一梦千年。长安道上,熙熙攘攘皆为名利之人。这世间有五步之内血溅白练的猛士,还有自甘流浪的君子,亦有衣衫褴褛的圣徒。这世间不怕有梦,就怕梦醒,受不了沁骨的孤单,化一只大大的蝴蝶,舞在梦里……

  庄子走向烟气浩渺的涡水漫滩,俗世俗情退到很远很远的天外去了,灵魂翩然而出,在天际自在飞翔。入水为绵延千里的巨鲲,上天为覆展千里的大鹏。庄子、老子,胸怀过大,俗世里搁不下他的才志。这样的人,不是人,是变形的神明,无形的翅膀铺天盖地,只有顿脚一走,隐匿于宇宙之间,无何有之乡。世间没有永恒的王,我就是你们的王!我在须臾与无限之外,我在弥漫的云端,我在你的灵魂里,我有迹无形,我在千年万年的时空之处,我是你用笔墨无法描绘的那一极,我就是你的笔墨!我在你低眉的凝神里,我在你抬首望天的遥望间。我就是我,是你不可复制的奇迹,我在你的思想里高举王旗,我不是世间的王,我不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我是秋枯,我是夏茂,我是生生不息的春草,我是你家门前结满冰花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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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棵树,这是淮河边最常见的杨树,粗糙略带白色的树皮,顶着巨大的树冠,那通常是人寻荫的所在。我记得庄子也对视过一棵树,他笑着说“太大的树是没有用的,但会长寿。”是的,无数的王都不在了,那棵树还在风中矗立。晚年的孔子颓然席于树下,身边是翻开的《春秋》。“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许是整个社会用尖刀和臂膀说话,暂时就忽略了文人的嘴巴。

  凡是河流走过的地方都是欢乐与悲伤的吟唱。2000多年前,孔子于沂水边咏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礼崩乐坏,天下即已大乱,尼山脚下,孔子在空中写了一个“仁”字,背过脸去,泗水之滨,升起皎洁的月,天下再没有胜于此处的凄美。终于老去的孔子树下独编《春秋》,学生说老师,咱出去玩玩吧。丘问何去?曰:乘桴浮于海。丘叹:这一世间,哪里寻这样大的树材做船?晚年的孔子妻亡子去,最中意的徒弟也早早地离世。孔子说我很久不做梦了。学生说你已经很久不说话,为什么啊?孔子指指天空:你听到上天说过话吗?那一刻,一星亮光从孔子浑浊的眼睛里消失,像深蓝夜幕中一粒星子在云中扑闪了一下。那一年孔子73岁。

  老子骑牛而去,是为出世,他或许知道山川变化少、城郭兴亡多的道理。孔子周游列国,是为入世,知其不可为而为,故喟然长叹,惶惶如丧家之犬。老子知天命而不可违,淡然遁世。岁月悠长,有些人注定要照耀世界的。庄子从濮水边拣起自己的烂鞋蓑衣,环顾下四周叹息,有多少人如那棵巨大的树立于无何有之乡,树大如人,大到极大就派不上用场。庄子终于化而为鲲鹏扶摇而飞去了南海,他是驾六月之风去的。同是六月,孔子与童子六七人浴于沂……文人千面,一颗小小的心脏容纳了万千想象与情感。至小与至大如此折腾、如此完美地承载在世间,令人困惑。

  东周时代,列国,渐成裂国的别称,都是王多惹的祸!一个空前的大幕拉开,一个空前的大幕阖上,天际间,遗漏几颗灿烂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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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揣测王这个概念。他的解释非常简单,专指古代一国君主的称号。不知道为什么我常把王与肉食动物相联系,想到这个词就联想到兵器、监狱或尖利的牙齿。与牛羊的柔弱相比,食肉动物拥有一种无节制的特权,那就是对食草动物肆意张开血盆大口的吞噬能力。我饿了,我就要吃你。我吃你,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我厌倦了,我就要追捕你,你的惊叫就是我的快乐,你是我的游戏,我是你的恐惧。没有不爱追捕的王,这是狩猎者的使命。所不同的是此王与彼王,会因性格不同有着不一样的狩猎形态。爱好华丽者、鼓乐喧天、众臣簇拥、旌旗猎猎,先将猎物驱赶到绝境,搭弓拈箭,万矢齐发,所得者无非一只狍一匹土狗,甚至弱小的鼠兔黄狼。我是王,要的就是这份噬血的爱好与铺张。还有一类狩猎者,事先布排好训练有素的手下,暗中结一张大网,你看他铁青着脸,俏无声息地循着动物惊惧的气息,持打磨了数遍的利刃,一道寒光闪过,毙敌于迅疾之间。黑暗中,他目光灼灼穿透万物。

  在我家的院子里,一只壁虎,披着陈旧的绿色外衣。它形态迟缓古拙,像一位杞人忧天的小文人,小心翼翼,畏首畏脚,它的每一步都如临大敌般怯懦。但是,我的确轻视了它。这位看起来娇小脆弱,身披丑陋花纹的家伙却是一个冷静的杀手,一旦在它的射程之内,无论蚊虫苍蝇,随着吧嗒一声,在粉红的风影中即刻消失。那平时掩藏于喉腔之内的修长卷舌,是无影剑客的独门兵器。壁虎,是另一类的王!

  少年时,我眼见一条红斑蛇从黑暗中射出,咻咻吐着寒光,机警狡黠的鼠瞬间被钉在蛇的口腔之内,那难以被一口吞噬的猎物,起先还抖索着细嫩的小爪,所谓挣扎只是在一物降一物的吃与被吃背景下的残喘。蛇的进食像一位绅士,它用自己特定的口腔构造死死锁住猎物的喉咙,随着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吸进老鼠,直到细长的尾巴也慢慢消失,随之变化的就是它腹腔隆起鼓胀,这个进食过程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一种沉闷的力量把死亡这样一个过程,向幽深处一点一点地展示,这一并非宏大的事件,借着上帝的手向人类展示着历史演进的过程。直到今天,在热闹的街市上、在光怪陆离的商业楼,我常常联想到一些人类行为和特定阶层。每每我是战栗的,像那只难逃死亡的鼠,周身寒冷。

  为什么,看似缓慢的壁虎,转瞬间有雷霆万钧之力?为什么,无腿无爪的斑蛇,一瞬间就把灵巧的鼠囫囵整吞?谁是世间的强者?谁是暗夜里的闪电?谁拥有独步江湖的必杀之技?

  我还要强调的是:那看起来柔弱胆怯的壁虎,究竟在世间生存了多少万年,据说,它是恐龙的近亲。如今,我们只能通过博物馆来观赏曾经的地球之王——恐龙的骨架。无论它曾经如何伟大,今天那空洞僵化的骨架只能作为科普知识,偶尔刺激一下孩子的眼神。但是,壁虎,那小小的壁虎,遇到危险就能断肢求生的本领,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仍未做到得心应手。人类断肢求生是永失之痛,惟壁虎的断,是一种新生。

  一切多余的语言都不需要了,现在回到最简单的状态,无论君王、平民、无论智者、愚夫,请伸出右手,玩一个剪刀、石头、布的古老游戏,能否分出谁是最终的王者?此时庄子院里硕大的葫芦已经熟透,不要埋怨大而无当,那里藏着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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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不妨这样设想:那天,老子骑着一头青牛,到函谷关口,伊喜听到禀报赶紧前来。关长不是大官,他不发话,你天大的人他也可以装做不认识,不认识就是讲原则,就可以不放你过关,老子被难为住了。伊喜说:“你说你是很有名的老子,可我不信你是真的。如果想证明你是真的,今天你得留下你的墨宝。”(这有点像今天强索名人字画)老子想发火的但终于忍了,一个惯于拿刻刀只能捧动书卷的人,来硬的肯定吃亏。况且伊喜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壮汉。伊喜的腰间悬着一把大刀,刀柄上镂着一个小鬼头,狞笑的嘴巴里吐着皮绳,伊喜含着笑,身后的几个小兵一排站开也含着笑,他们各自搂着长长的铜戈,矛尖在夕阳下闪着幽幽的绿光。老子看了看天色,城门约莫三长多高。他冲伊喜伸出一只手,很快,竹简、刀笔都奉上来了。

  伊喜大概读不懂这些文字,他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有人建议取名《道德经》。伊喜可能也懂了一些,所以他没有扔掉。那时,庄子大概在哪做梦,老子走了,孔子也死了。历史留下很多谜题,今天,我们把那个时代称为春秋时代。想一想,我们的文明多是这几个老头留下的。

  老子约在太阳落山以后出了关。那天老子走后大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传令兵急急来报,王巡游回来了现在要进城。伊喜赶忙列队迎接,他把《道德经》揣进铠甲里层,私自传播书文在当朝是不被允许的。伊喜站得笔直笔直的,黄河堤坝的远处,风沙猎猎,一杆明黄的大旗在空中招摇,上书一个大大的”王“字,哒哒的马蹄声裹胁着西风铺天盖地。那一时刻距今2500多年了,我的脑海里,老子、庄子、孔子,释迦牟尼,他们的形象一一叠压起来,像铺满落叶的梦境,而那些渐行渐远的神情,如诵经的高僧、崖洞里盘坐的青衣道士、西天灵山的孤石,像飞过佛尊头顶的500只燕子。我突然想知道,为什么,世间有过那么多悲伤和伟大?今天,涡河岸边,还能不能看到那轮红月亮?鲲鹏,是跟着六月的风飞去的,从我们的心里扶摇羊角,直飞南海。今天的人还记得吗?

  这个城市灯红酒绿的街市,对一切孤独者投来冷漠的一笑。在孔子的家乡,一队队游学而来的学生,穿着宽大的礼服,在鲁国故城的门洞前熙熙攘攘地热闹,“王家酒馆”的大旗独迎秋风。2500多年了,后来的人依然在消费着孔子的名声。他们用的是金钱,这新世道的王旗。

  现在,有必要用我的文字,把庄子一梦剖析开来。我曾很多次追问梦中的庄子,你是谁?庄子梦语:

  我是恐龙的微缩,是变幻色彩的小龙。我是否定,是一次次对颜色的改变。我是流转,是光影在心间的变幻。我是避役,是腿去一件又一件衣帽的简单。我是无我,是你肉眼看不见的魂魄。我是行走,是踏遍山川万物的逍遥。我是苦难,是看惯俗物的顿悟。我是欢笑,是无牵无挂的坐禅。我是冷眼,是尝遍辛酸的习惯。我是愚笨,是道旁斑斓的巨树。我是巨型的葫芦,是大而无当的夸张。我是释迦、是青牛、是西去函谷的迷雾。我是战乱、是饿殍、是进京路上的倒卧。我是书生、是农夫,是战马嘶叫的泣血。我是官人、是屠夫、是受伤后的胆寒。我是一,我是一分为二,是由二生三的裂变。我是人,也是蝶,是化而为蝶的笑谈。我是千古,我是时间,我在你的梦里飞过。我是那只刚出炉的烧饼,是你家麦场上的秸杆。

 

09

  我还要假定一个问题,那一天,如果庄子跟着使者乘着马车而去了,历史有什么不同?现在,我也要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即使去了,也就去了,历史上的确一批“庄子”跟着王驾车而去,身后腾起一阵黄烟。而且我要告诉各位,他们亦是历史的推动者,在王的身边完成了治国安邦的重任,他们死后没有化为一缕轻烟,他们是一笔遗留的财富,每年的假期里,蜂拥的游客从来不许他们寂寞,而且为今天的考古学家,留下了评职称建名誉的重要资质。www.potatoyun.com

  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些,庄子,那位脱了鞋钓于濮水的庄子,最终逍遥于无何有之乡,一转身化为鲲鹏去了南海,他是驾着六月的风去的。直到今天还有人学着他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我听到2500年前的孔子轻叹了一声,然后丢下那管油亮的笔管,一部被后人称为《春秋》的巨卷,新写的字在时光里洇染开来。而那位骑青牛而去的老子呢?在2500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函谷关的黄沙漫天里,一个孤独的身影遮盖了西半天,身后,一袭兵马簇拥一杆王旗……

  伊喜记得老子离开时看了他一眼,仅仅一个轻扫的目光,如一道电光,从颈椎击到脚跟,瞬间就被贯穿了身体。伊喜看到老子庄严的面容如远古松林上的月亮,满含慈悲的光芒,河里涌动着欢乐与悲伤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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