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诗词歌赋 > 现代诗歌

现代诗歌

董涛:五月的花海|短篇小说

2022-05-04 22:58:44现代诗歌
  当年我们五个人都是团干部。  我们是在同一年的基层团组织换届改选中一起脱颖而出的。在此之前,我们只互相闻其名或偶尔谋过面,毕竟厂子太大了,老牌国企,一万多职工,总厂(

  当年我们五个人都是团干部。

  我们是在同一年的基层团组织换届改选中一起脱颖而出的。在此之前,我们只互相闻其名或偶尔谋过面,毕竟厂子太大了,老牌国企,一万多职工,总厂(那时还叫总厂)团委除了直属的十几个比较小的团支部外,就属我们五个分厂的团总支最大。作为五家分厂的团总支书记,我们一下子就感觉到肩上的担子很重,未来的工作很光荣。

  有人私底下曾把企业共青团组织比喻成一条“猪尾巴”,就好比党、政、工、各职能处室、生产车间可以是猪头猪脸猪腰子猪下水,可再肥的猪没有一条小尾巴摇来摆去的也不好看,言下之意团组织扮演着作陪衬当摆设打下手凑份子的角色(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小而重要、不可或缺)。这是一家之言,我们自己却并不这么看。首先,我们五个很年轻,平均年龄二十五岁,实实在在的二十五,不是谭咏麟那虚张声势的二十五,风华正茂,青春逼人,想不踌躇满志都不可能。再次,我们是大型企业共青团的中坚力量,每人手中握有大小十来个团支部和几百名团员青年弟兄,虽然我们绝大多数是兼职团干,但外人眼中,是不带半点含糊的青年领袖、领导红人、正版的后备干部,所以说,舞台是广阔的,前途是光明的,信心是满怀的。我们可不想混同于一般的共青团干部,即使做猪尾巴,也要做最大最不同凡响的那一根。

  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是一帮自我感觉良好的团干部。

  我们五个在熟悉了之后互相称做老郭、大文、涛子、小磊和阿慧,都是昵称,显得亲切。老郭最大,年届三十,阿慧为女性,符合当前团干部四比一的男女性别比例。大文、小磊和老郭在此之前曾做过一到两年的团支部书记,是老团干,我与阿慧是刚入伙的新手。我们在经历了短暂的惺惺相惜之后,多少都有点卓而不群的意思,事实上我们是一水的本科生,旗鼓相当,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又都小有建树,五人中有两个是公司十佳青年,两个是市级技术能手,只有小磊履历简单些,但他老爸是我们总厂的副厂长,大约也能抵上个把省市先进的份量。

  那一天我们被团委董书记集体邀去作任前谈话。开始时有点紧张,全都绷着。老郭比较有经验,侃侃一席话,一二三四五,ABCDE,连总结带表态,领导水平青春风采全出来了。我们便都坐不住了,接下来与其说是座谈,不如说是全体亮相表演。大家搜肠刮肚咬文嚼字端腔拿调,谈工作谈理想谈报负,稍带把自个的经历特长、青春才艺、获奖情况也夹裹进去,明里彼此吹捧,暗中互相较劲,生怕初次见面就被别人看扁喽。董书记只是认真倾听,一直面带微笑,只在最后总结说,你们谈得都不错,天也晚了,又逢周末,我请大家吃个便饭吧。

  结果我们在酒桌上又发挥了个第二回。论时事、比俏皮、拼酒量,真正地赛出了风格,赛出了水平。我酒量不济,只在心底不停地用意志控制自己,要潇洒自如千万不可率先抛出醉态。中场时我憋不住去了趟卫生间,意外地发现小磊已先我一步扶在洗手池边喘息,见到我,慌乱地说中午没吃饭胃空得难受,我也解释说昨天和几个哥们喝多了今天没在状态,我们各自定定神,心照不宣地一同回到酒桌边。我感觉与小磊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在接下来的团干学习班结业联欢会上,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印有歌词的小纸片,是那首著名的《光荣啊,中国共青团》。我们中有许多人是第一次完整地演唱这首歌,音乐响起,大家忘情地一起吼:“我们是五月的花海……”我立即激动得浑身炸起了鸡皮疙瘩,当时我环顾周围那一张张年轻的、刚刚熟悉起来的笑脸,在心里执拗地想,我要和这里的每一个人成为朋友,一同成长,一起进步,我们是五月的花海,未来是我们的,不是吗?

  外人看来,我们五个,一起担任团干部,年龄相仿,学历相当,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好,我们也觉得应该好,应该好得形影不离。可事实上,当我们围绕一个相同的目标整天冲来撞去时,才发觉友谊的维持与巩固是多么的艰难。

  第一次闹不愉快发生在老郭和大文之间。那天礼拜六全厂团组织在文化广场搞为民服务活动,事先给每个团总支大致划了个活动范围,不是很细。老郭的队伍先到,因为要动用电焊机,就抢先占了靠近电源的那片地方。大文他们来得晚,发现已经没有电源接头了,结果导致大文的一些服务项目只能白等,分厂领导一到,不住地埋怨大文没占据有利位置,考虑问题不周全,差点没让写检查。大文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整个活动过程不住地用眼剜老郭,老郭只当没看见,哼着小曲跑前跑后地忙活。大文瞅个机会跑到我跟前煽风点火,说老郭年龄大,玩经验,并“无意”中提起那天喝酒老郭趁我不在说我底子薄,酒量差,我腾地便窜上了一股无名火,再瞧老郭,越看越像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了。

  很快,五四要到了。五四是青年的节日,也是共青团工作的“忙季”,各种活动接踵而至。在日益频繁的接触中,我们五个之间也相互加深了“了解”,就是说,主要对各人的缺点有了更直接更挑剔的认识。这些“缺点”,有些是耳闻目睹的,有些是道听途说的,有些是夸张放大的。与之对应的我们的态度是:有的心存芥蒂,有的明讥暗讽,有的简直深恶痛绝……这成了我们繁忙工作之外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比学赶超,在我们之间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延伸拓展。现在想想,这一切的根源或许是我们在从事同一项工作中觉得自己才是最优秀的,是年轻气盛、争强好斗的外在表现,当然其中肯定还夹杂着些许妒忌、猜疑、狂妄和小心眼,总之,我们之间的互相攀比暗中较劲像上紧发条似的,一直不曾停止过,它贯穿于每一次团内会议与活动之中,使每个人亢奋并乐此不疲。

  那一次大文率先在分厂搞了场演讲比赛,除邀了团委董书记和分厂领导外,还煞有介事地派人给我们几个也下了请柬。对大文这种以忙为借口“拿架子”的做派,我倒无所谓,关键是他们几个颇不以为然,互相电话沟通后才算勉强到齐。看着大文打扮得新郎官一样在现场忙得不亦乐乎,大家的普遍看法是:出风头,耍嚎头。对于我们,那天唯一的兴奋点是大文在开场致词中不小心念错了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我感觉身边的几个人笑得尤其不怀好意。

  这后来我们就自然分成了三派。大文把我当作知心朋友,有个饭局搞个联谊总是最先联系我,老郭和小磊则打成了一片,阿慧属于那种叽叽喳喳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与人无争,算中间派。

  这其中大文和小磊矛盾又最突出。事情的起因好像是大文曾在一次酒后发牢骚说:“脑子、本子,不如一个好老子。”影射小磊沾了他当副厂长的老爸的光。小磊也不示弱,在我们中到处放风说大文有两个缺点“简直是丢共青团的脸”。其一是见风使舵,据说大文身上常揣两种香烟,遇到领导发“红皖”,见了弟兄们发“双喜”,回回不会发错。其二是手脚不稳,有一次搞志愿者活动义务为总厂花木房搬家,竟把一盆“鹅掌红”搬到了自个的办公室(事后大文辩解说:屁,那是花房老顾央他给修理花盆的)……当然,两人的争斗仅停留在暗战这个层面上,因为有些事实在是太道听途说或子虚乌有,连我们也不信。但事情总是这样,传得多了,就像真的了。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与小磊坚定地走在了一起,三派的格局从此重新组合了。十一黄金周放假七天,我闲来无事打点行装奔了南京,因为几年前曾到南京出过差,该玩的地方就走得很快,于是4号下午便返程了。由于有些疲惫,我便闭门不出,余下三天主要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上班第一天,小磊匆匆忙忙地来找我,告诉我说董书记的爷爷4号晚上去世了,6号上午开了追悼会,老郭大文他们和在家的团支部书记悉数到场,独缺咱俩!我吃了一惊,忙问6号我在家呀,怎么没人通知我?小磊恨恨地说,我回了趟苏州老家,但5号晚上已经回来了,也是一点音讯没得到……问了老郭,他说都以为咱俩在外地呢就没联系,这群白眼狼,那天肯定都忙得活灵活现了,谁还能记得咱俩!事己至此,我与小磊惴惴商量了小半天,决定亡羊补牢,于是我们赶在第一时间结伴来到董书记办公室,禀明原因表达哀思,董书记宽宏大度,摆摆手根本没把这当回事。而我和小磊,对老郭大文他们的一肚子意见却总也无法平复。

  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交往中难免不发生磕磕碰碰,而好恶分明、直来直去又是我们共同的秉性脾气,说白了,就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这一切表现在工作上就更添了一份热闹,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部挖空心思,把所有的小聪明、小花样展现在各类共青团活动之中,外人看不出来,我们心里却打着小九九,最大的原因和动力就是想出奇制胜,一跃成为五人中最优秀的那一位。

  记得那次全厂青年文明岗验收检查,就是我们斗智斗勇的典型战例。

  按正常的程序是:董书记率领我们五个大的团总支负责人,逐单位进行互查,无非是听听汇报、翻翻台账、看看现场,总结一下就完了。但我们五个却并不这样以为,这正是比实力出风头的大好时机,岂容错过?先去老郭的单位,老郭的特点是稳健、老练、周到,总结很全面,台账很规范,现场更是一尘不染,检查全程有领导的陪伴,有必要的讲解,有适当的谈笑,总之,让人感觉很舒坦,算是一次滴水不漏较为完美的样板检查。接下来的一家是阿慧,女孩子心思慎密注重细节取胜的特点就显露了出来,除了总结材料装帧精美、现场台账图文并茂外,还安排了座谈和讨论,水果饮料一应俱全,气氛一下子就活泼了,临别每人还获赠一只式样别致上印青年文明岗标志的打火机,阿慧笑曰“每只造价不超过5元,不能算行贿吧?”我们笑纳,齐说不错不错。第二天上午轮到我们分厂,我的杀手锏是几项有特色的活动,比如开展青年文明岗岗员身边“三无”活动,与安全生产紧密结合,实行“岗手”联动,与青工练兵比武等协同挂靠,既拓展了创建空间,又丰富了创建内容,这其中有很多还是全厂首创,一枝独秀,整个检查过程我侃侃而淡,他们只顾频频点头,有人还偷偷记在了小本子上,真是挣足了面子,感觉好极了……没有料到的是,最后两家大文和小磊也是早有准备,在出新出奇上下足了功夫。大文在所有正常程序走完过后,把我们引进会议室,挺神秘地拿出一盘录相带,关灯,拉帘,一播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借了台录相机,把整个创建过程全拍了下来,经过剪辑、配音,一部长达十五分钟的“青春在岗位上闪光”的专题片有模有样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着实给我们一个不小的震撼!震撼刚完,小磊又隆重登场了,进入他们分厂的会议室,就像进了个联欢会现场,四周彩带高悬,音乐环绕,看到悬挂的横幅我们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现场版的“青年文明岗知识竞赛暨岗员联谊会”!组织很周密,节目很新鲜,气氛更是热烈非常,主持人都是特邀我们厂电视台的播音员担纲的……

  看着从头到尾一直面露微笑的团委董书记,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比较着……结果是,即使以最苛刻的眼光挑剔着与别人比照,我们几个这回充其量也打了个平手。

  我们在内心深处相互赞赏的同时,又感慨人性的自私和人情的淡漠。因为我们五个人在精心准备的过程中,谁也没对谁透露过自己一丝一毫的玄机妙处,连所谓最好的朋友也省略了这层表面文章,每个人都想着一鸣惊人,早把友谊抛在了脑后……

  类似这样的事件真是数不胜数,如果要罗嗦,简直可以说上一天一夜。可以肯定他们几个倘若回忆起来,恐怕都能写出一篇声讨味极浓的小说来。www.chaocs.com

  但我们都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让别人感到共青团干部之间相互捧场抱紧一团充满活力和战斗力是一件十分重要和必要的事,这个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任何人不难参透。就是说,一切的争斗都是团的内部矛盾,绝不升级。况且,谁又愿意率先展露自己内心深处那小器、自私、不顾大局的一面呢?对外,我们之间表现得相当彬彬有礼,言谈间绝对惺惺相惜,活动中的确齐心协力,让人感到我们是名副其实的“铁哥们”。

  而谁会想到,真正的事实却是,在共同战斗的两年中,我们分别和每一个人要好过,又分别和每一个人不要好过。至于五个人再组织小团体小帮派,更是聚聚散散,朝合夕改。我们的友谊线就如同那时颇为流行的电脑游戏“连连看”,错综复杂,变幻无常。

  尤其是到了第三年,面临换届、转岗等事关前途的大事纷至沓来,利益纷争的鬼火愈加燃起了我们年轻的斗志。换届之前,我们从不同渠道都得到了可靠消息,董书记即将另有任用,总厂将从我们五个中择取一人参加下届团委委员会选举,这意味着他将成为继任的团委书记。时不我待,我们在表面不露声色的同时,都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拉拢亲信,拓展影响,大搞形象工程,累积个人资本,比着讨好领导,忙得不亦乐乎!这其间每个人都被流传过可能成为那个胜利者,于是其余几个便全体恨他,不买他的账,处处孤立他,彼此间连平常假装的友谊也没了,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猜疑与敌视的气味。

  然而这事的决定权在总厂党委,我们的所做所为只不过是明知没用又决不服输的瞎忙活。最终那枚胜利的果实归了小磊,就是说,他将接任成为新的团委书记,而我们四个因为到届将离开共青团。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小磊还是比较适合这个职位的,他在我们中年龄最小、从事团的工作时间最长、综合素质高,业务能力强,但大家就是扭不过这根筋来,好像无端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接下来的团代会上,我们几个作为列席代表也参加了大会,当慷慨激昂的“五月的花海”唱响时,我们心里不再激动,有的只是被放大几十倍的失落、不满、愤忿,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酸酸的复杂的滋味……

  后来我们五个就正式分开了,各奔前程。陆陆续续,他们在本单位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成了工会主席,有的继续从事机关管理工作。有一段时间,我们会偶尔见面,都绝口不提有关共青团的一切事情,很忌讳似的,像在回避一个不堪回首的初恋往事。不知道他们会怎样,我只是在厂报或闭路电视上仔细留意过团委最近又在忙些什么,当然,这是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

  开头几年,我们基本上还能相聚几次,是在其他一些老团干的婚礼上。大家依然互相攀比,各不相让,你递给我“黄山”,我就回敬你“金皖”,你饭后安排去卡拉OK,我就打电话叫朋友开车来接送,比着看谁混的好……

  我们就这样时断时续地相聚着,争斗着,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五个人再也聚不齐了……因为一恍十几二十年轻飘飘地过去了,这其间有人升迁了,有人调走了,有人离了婚,有人生了大病,连最小的小磊也早已离开了共青团,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了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

  我们不用再争斗了,因为我们无可挽回地衰老了。

  我们是在岁月催人老的狼狈中突然感到了彼此的温情与善意。那一天好像是建团多少周年纪念日,新的团委书记――一个青春洋溢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我们过去的这帮老团干都邀了来,参加一个联欢会。我们腆着越来越富态的肚子,梳着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从不同的方向全体赶到了。那天我们自嘲着、嘻嘻哈哈地参观了曾为之奋斗过的老的青年文明岗,在过去我们常打打闹闹的团委五楼平台上站了站,最后被安排在领导席上与其他一些半大老头坐在了一起。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小青年当中,我们相对无言,只能咧开嘴傻乎乎地笑。这时不知是谁扭开音响,放出了那首久违的“我们是五月的花海…”这音乐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慷慨依旧,激昂依旧,深情依旧……

  我们五个人面面相觑,眼中突然就闪出了莹然欲滴的泪光。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