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素灵：画（小小说）

　　“庄里个个都在讲俺庄西边老荒地光伏发电站的事呢。”

　　胜利屁股蹲坐在门槛上，歪起一个脚，脱了一只鞋子翻过来，在地上磕磕，又翻过来，脚就又踩在那鞋面上。

　　今年过年天不冷，晌午的太阳暖烘烘。

　　他媳妇翠正端着个瓷盆子喂鸡，瓷盆子里是剩饭加上剁好的小菜叶，翠跟着就说：“老老小小都知道建好了呢，光伏发电好，都讲没啥污染呢，村长还给咱们看了视频呢。”

　　胜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来：“光伏发电把庄西那一大片空地活过来了呢?”

　　翠咯咯笑了，翠早眼角栽菊的人了，可翠的笑还是脆生生的：“那老荒地多少年来又偏又远草长得都不好，土坷垃硬得踹不动，一下雨下雪还没进去就一腿泥，你们年年上坟都说老祖宗埋在那，你们谁到哪块地给你们老祖宗磕个头!”

　　胜利皱皱眉：“翠你别拿我老祖宗说事，大过年的咱后辈不兴这样，那快地再孬不也还种着树吗!”

　　翠一扭身端了瓷盆子进了厨房：“胜利，去抱点柴禾来。”

　　胜利把烟拿在手里，又放地上，脚没动，手只搔头皮：“翠，搁往年正月十六一过我得回广州电子厂打工了，今年我不想去了。”

　　翠又端着空瓷盆子出来，平素乌黑发亮的眉豆眼(扁豆子)里起了麦芒，直扎人：“你搁电子厂你就看个门还嫌哪不得劲?俺这庄有几个像你在外地打工了能挣这个钱的!”

　　胜利咕哝一句：“再得劲也没看着咱的地得劲，我就是不想出去了。”

　　翠拍了拍围裙，手上沾的得碎菜叶子是小绿蝶儿，蝶儿们跳起来后又都乖顺地伏在翠的手上：“胜利，你心里打的啥小九九你就直说，又吭吭唧唧拐弯抹角!”

　　胜利嘴一龇，声音却平平静静：“庄西光伏发电站下那一大块地，我去看好几趟了，我想跟村长说说，我来包了。”

　　“啥?你再讲一遍，胜利你五十岁的人了不!你包，你包啥!那快地年年种树年年都种不起来，就几个树棵子一年到头稀稀拉拉鸟都不去拉屎的地方!”

　　翠的声调高了，那些小绿蝶儿竟然也一下子飞起来。

　　胜利站了起来，把脚指头套进鞋里：“那地其实不是荒的，人勤地不懒，是人一年年把它荒了。”

　　“那你守这个地你守啥!你包了你包啥?你一声不吭你就自个做主啦?我去找村长，他天天开会不是讲咱妇女半边天吗……”

　　翠哇啦哇啦话里话外二月二炒黄豆一样噼里啪啦响，几个只老母鸡在她脚前脚后还跟着只点头，说话间她已三步并两步小旋风只奔院外，胜利突然醒过来一样，棉鞋帮子踩在脚下就去拽住翠的胳膊。

　　“翠，你听我讲，我讲好你再去，听完了你想咋讲你咋讲!”胜利使大劲儿了。

　　东间屋里一直卧在床的翠的娘突然咳嗽几声：“翠呢，白急，你白咋咋呼呼地，你就先听听胜利讲啥?”

　　翠的俩脚跟犹豫了一下。

　　胜利就势把她拉坐在院门口小马扎上：

　　“这两年南庄的癞猴子种火龙果，村里还有人去给打工呢。火城关的红丽姐都过了五十好几了，她敢在咱这平原地上种水稻，稻棵下养螃蟹，稻子螃蟹都排场。俺这庄老六两口子大棚种的那番茄，冬天恁冷的十一二月咱还吃上了新鲜番茄。都出门打工走了地不就都荒了，咱庄还是咱的庄吗?”

　　翠扭了扭身子，脸还是板着：“你不让荒，你说你想干啥景，关键听讲老六他们不是光靠咱年轻时种地好把式的那一套，现如今都还学了新技术的。”

　　胜利把脚指头朝鞋里边挤挤：“可不是嘛，村长讲了，县里技术员给咱们培训好，遇到啥难处，技术员都到家来都那是免费手把手从头帮到尾，老六家可不就是这样。”

　　翠又问些：“那要是这样，咱就不那么担心了。”

　　“翠，你不显显身手就可惜了，别说编个柳条筐子啥的，就是点个蚕豆啥的几个庄的妇女都不如你。”

　　胜利赶紧接腔。

　　翠的脸一下子染了大把桃花胭脂了，“你就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吧!”

　　胜利哈哈大笑：“好媳妇，你看看，咱种啥，种啥你做主!”

　　翠的眼波羞涩，是茨淮新河岸边的明亮温柔的微风。翠头略微低了低，俩手搓搓：“那咱就在那地里试试点蚕豆，咋样!”

　　胜利一拍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俺心里想的就是蚕豆，俺搁村长面前俺也说了想种蚕豆!”

　　还没待翠接腔，他一把握住翠的双手拉到自己心窝口，捏着嗓子学着女人唱起来：“谁不说了俺媳妇好呀好呀么好啊……”

　　翠又咯咯地笑了，翠这一笑就是最好的春天呢。翠抽不出来自己的手了呢，翠伸脚去踹胜利：“你个胜利，你是早打算好了，先斩后奏呀，……”

　　娘在屋里又喊了：“翠，给你男人倒口热茶喝……”www.potatoyun.com

　　三月，翠把娘扶到坝子上来了呢。放眼望去，一排排光伏板在阳光的照射下，光能源把电能一丝不苟输送到千家万户。板下一垄垄翠绿的蚕豆，在春风中尽情地舒展着胳膊腿，小脑袋摇晃着，说着，笑着，闹着，舞着。

　　这绿色的田野上，蓝色的光伏板，道旁一排排青柳，远处天际金黄的菜花，谁说这不是一幅希望的画呢?胜利，翠，娘，还有更多的庄户人，都进了这画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