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我，处涸辙以犹欢 | 作者：李立纲

　　题记：道不同，不相为谋。

　　作者：李立纲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工作的那个曾经红红火火的工厂，每况愈下，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从辉煌的高峰一下跌至没落的低谷，工厂的突变，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就在我身处困境之际，一天，同学章明打来电话。电话里，他兴奋地告诉我说：郝杰从美国回来了，那天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信誓旦旦，振振有词地说，他要伸出温暖的手，要义不容辞地帮助我，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

　　那天临时有事，我没去参加高中班半年一次的同学聚会。

　　章明要我给郝杰打电话，说，看他怎样帮助我，我没打，我不想得到他的帮助。

　　用而今眼目下的话来说，郝杰是我的“发小”“铁哥儿”。我俩出生于一条街，住在一条街，仅相隔几户人家。穿开裆裤时同上一所幼儿园，继而小学初中高中，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至双方参加工作后都好得比亲兄弟还好。

　　文-革中，郝杰的父母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了“牛棚”，无家可归的他跑来投奔我。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三线建设工地上，我们患难与共，我用我那每月仅有的二十多元工资帮助他。后来，他无法在我处长久藏身，便去浪迹江湖。他曾多次来信让我寄钱寄粮，当时我因爱看书爱写点东西，被单位揪出来批斗，仅发几元生活费，想到他比我还艰难的处境，一咬牙，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粮寄给了他。

　　郝杰确实是记着了我的帮助。一次，在一家小酒店里吃醉了，他忽儿大哭，忽儿大笑地冲着我说：X，你对我的无私帮助，我铭记在心上，假如有一天我去了那花天酒地的美国，我决不会忘掉你!那阵子，他正与一个父母在美国的女孩谈恋爱，他预言般地说出了当时让我心惊肉跳的话!

　　后来的事果真应验了他的那句话。靠着那女孩父母的关系，八十年代初，他去了美国。几年后，他衣锦还乡地回国开公司做生意。适逢国内改革开放，时势造英雄，他的生意做得挺红火。风光无限的他，让朋友让同学们羡慕不已!

　　在市里的一家星级宾馆里，我终于见到了他，见到了我那阔别多年的发小。他一副海派打扮，气宇轩昂。见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这儿住一夜，相当于你一年的工资。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天哪!

　　那夜，我和他是在他那套“一夜千金”的房间里度过的。原本我想和他叙叙旧，谈谈往昔的友情。那知，他说的全是金钱和女人的事，谈得眉飞色舞，谈得津津有味……见和他谈不上心，有些格格不入!我心想：那苦难，才过去几年，就这么兴奋无聊地谈这些!我便正色地打断了他的谈话，我说干吗老谈这些低级趣味庸俗无聊之事，谈点别的什么嘛。他不屑地说：你真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你出趟国试试。说上几句，他又绕回这方面的话题来了。

　　那夜，我没睡好。我一直再想这个问题：一个曾经身无半文的人，在短时间内获取到了大量的金钱后，就会变成这样吗?……

　　第二天打早，他扔给我一张百元大钞，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要我去楼下的餐饮部买早点。其实，一个电话，服务小姐就会很快来解决的。我没动，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打电话让服务小姐送来了。

　　吃罢，他指着剩余的早点，又用那种口气让我拿回家去。我也没理，他就忽地一下把那些东西倒进了垃圾桶，我的脸一下煞白了。他的那种颐指气使，那种瞧不起人的表现，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侮辱，忘记了我与他曾是患难与共的发小，而是他发迹后雇用的仆人!

　　出了宾馆，我一声不吭地往外走。他觉察出来了什么，吩咐他的司机送我，我一口拒绝了。尽管八月的骄阳像一火一样的灼人，但我却头也不回地朝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以后，他给我来过好几次电话，约我在某某酒店见面，想起别后多年第一次相见的种种况味，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都以种种借口推辞了。

　　为生意上的事，近年来，他往返于中国与美国之间，飞机来飞机去，比我从我居住的小镇到市区还方便。从一些同学朋友口中，我频频地听到，他发了，生意越做越大了，除频繁地换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外，还花重金包养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法国女郎当情人。

　　我没去找他。我不想找他，此时，我俩已不是一个道上的朋友。他也没打电话给我。巨大的经济落差，使我俩成了路人。

　　这次，无疑是在同学会上听了一些同学对我目前处境的摆谈，为让同学们瞧他的仗义，说了上面的话。

　　后来，章明打电话问我，郝杰兑现了他的承诺么?我说，他想兑现，但我拒绝了!章明说我傻，说我是个书呆子，困难重重，还他妈和钱过不去!我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谁不会遇到困难?困难的时候，谁都希望得到些帮助。而这些帮助必须是出自帮助者内心的，是从爱出发的，是搀扶性的，而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眼下的我，如同一头劳作惯了的牛，套着一架沉重的犁。但我咬紧牙关承受着，趔趄着艰难地前行!如果谁用一个变了味的“帮助”来帮助我，无论他拿出的是多厚的一叠外币或人民币，我会正眼不看，一笑了之，而在心底大吼道：拒绝帮助!

　　唐朝诗人王勃在他千古绝唱的《滕王阁序》中写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面对困境，表现得何等的从容，何等的旷达，何等的大气……古人如此，我亦不如此乎?

　　我，处涸辙以犹欢!不是安于贫困，安于现状，坐以待毙，而是在欢中奋然而进，浴火重生，如凤凰涅槃，如蚕蛹破茧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