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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

【散文】刘景明/目光朝那边

2021-07-14 21:31:15现代诗歌
壹  在赣南信丰,以桃江河水的流向,划分乡村地理位置,老家安西属于河东,我蜗居县城河西一隅。我的青涩年华,虽未抵达“老字号”,但已岁月悠悠,民谚道“三十年河东,

  在赣南信丰,以桃江河水的流向,划分乡村地理位置,老家安西属于河东,我蜗居县城河西一隅。我的青涩年华,虽未抵达“老字号”,但已岁月悠悠,民谚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抽出那段时光,“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形成了一些思考墨迹。

  回到1987年。那是一个赣南坑头农业技术职业学校。

  最初,人们称它为“共大”。职校设立了农学、林学、畜牧、兽医和幼师班,属于学制三年的职业高中,早些年有几届毕业生被分配到乡镇农技站、兽医站或幼儿园就业。

  我进了农学班备战一年高考。我的姨父是职校教工,我住在他的宿舍里,他托管我每月的开支,我身上缺钱就问他,家里会跟他结账。

  进入十月,东南风转西北风,农谚说“九冬十月小阳春”。可是,昨天日头好端端地出着,我晚上完自习回去,穿一件单薄衣衫。一夜过去天下了细雨,伴着冷风一起降临,我加上了毛衣还打颤。

  我有早起跑步的习惯,沿职校那条弯曲公路,过松脂油厂桥、经中学操场,绕坑头场部圩街道,跑过去跑回来。天晴时,我黎明时分起来,月儿高远而又孤独地挂在西北天空,云朵自觉躲开,而东方露出淡淡的亮,发淡淡的光,蔚蓝蔚蓝。

  冬日打白霜,霜结在公路两旁的小草身上,田野里的包心菜、萝卜苗身上,雪白雪白的一层透亮。从树枝上落下的树叶,像脱掉的头发,满地都染上了白霜。

  我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叶子上踩过,发出像炒粉皮一样沙沙沙的响声,留下一道湿湿的鞋印。浓雾和白烟绕着丛林时散时聚,逍遥自在地飘呀飘呀。风依旧冷着刮着,你走哪,它跟着你刮到哪。待到正午,远远近近的山一律镀着金色,日头照着场部高大的楼房,影子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教学楼顶上。我在这个背景下,照了一张全身相。

  三层教学楼,每间教室门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但冷空气还是无孔不入地溜进来。好多男生留了长发,对半梳开两边倒,颈脖子套个羊毛高领筒。女生们紧裹厚衣服,遮盖了夏天显现的曲线美,红扑扑的脸蛋也失去光彩。上课时,有的学生流鼻涕,鼻涕往下滴时,他们吸一口气,鼻涕顺原路缩回鼻孔里。或者,他们干脆抬起手上的衣袖往鼻孔上擦,沾了鼻涕的衣袖像磨剃头刀的硬梆皮。

  那年十一月就结冰,时序比往年早个把月,算是个新鲜事。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到桌面,模模糊糊的,不一会,铅云盖住阳光,像一块灰布。45分钟一堂课,手指、脚趾像针刺般疼痛,好多同学分心走神,下力蹬几脚地板发出响声,冷空中飞起了灰尘、粉笔灰,几十双眼睛一齐扫过去。下课铃一停,各班学生像放出笼的小鸟,挤走廊,靠墙壁,依栏杆,抢着享受短短的课间十分钟晒日头。也有不怕冷的、意志坚强的学生,特意拿着玻璃瓶走到坪上,装屋檐瓦沟里融化往下掉的冰水。

  我们农学班每个月中旬换一次座位,我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从第一组到第三组,又从第三组到第一组,已经换了三次。这回班主任周老师调我到了第二组中间位置,安排了新同桌吕山贵。老师把他调来跟我同桌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和之前的同桌,上课老是不用心听讲,私下里聊天。我给吕山贵约法三章,上课时保持安静不能影响他人,不许扯与学习无关的事,课后一起怎么玩和聊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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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教职工住宅前的宣传墙上,展览出了包括我的两幅毛笔正楷、行书习作在内的学生书法、美术作品。美术老师指着一组画,向围观学生介绍,这几幅牡丹、枫树、兰竹、“连年有余”、“鱼戏莲花”和人物素描,都是林学班女生谢沛力的作品。他说他作为专业人士都没她画得好。职校有这么一位“才女”,我从心底里敬佩她。

  班上同学见我的书法展览了,纷纷向我索取书法作品。

  职校师生们参加了“学先进、赶先进、比先进、争先进”动员誓师大会。校长在报告中讲先进班集体、优秀学生、干部的要求和奖罚制度等等。学生代表中,林学班谢沛力在决心书上讲道,他们毕业前夕,要每人为学校做好事一件,并向全校学生发起挑战。

  从期中考试的成绩看来,她班一个80分以上,我班多三个,我排第二名,这明明是针对我们农学班而挑战的。我们如何应战呢?

  学校宣传栏上,张贴出了各班决心书、大会照片。我发言时的形象被拍了,谢沛力也被拍下来了,我跟她紧挨着。我注意到谢沛力也在欣赏照片,她不知道我在注意着她,她只顾看她墙上照片上的自己。我想接近她,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去接近。一会她跟同伴讲了几句土话,便从我身边走了,从一楼沿着石阶上二楼再上到三楼。课间休息铃响了,她从我班窗户边一晃而过,她站在扶栏边观望,左手往右胸前衣服捻了捻,这一微妙动作瞬间就打住了。她没有发觉我在观察她,假设她发觉了会不会脸红?或者不把我当回事?我想,发觉没发觉都是一个样。

  我觉得一天当中处在教室的时间短了起来,上午下了第四节课,下午下了第二节课,我慢腾腾地背着书包回宿舍(姨父住的宿舍离职校一里路程)。沿路走着的尽是我们平时都不怎么讲话的男生,我不情愿主动打招呼,他们也不主动跟我打招呼。偶尔也有几个家住松脂油厂的女生,走在我前面或跟在我后面。我对他(她)们都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看不顺眼。我一回到宿舍,放下书包,总好像丢了什么似的。我大脑里总是闪现出绘画受表扬、大会表决心的谢沛力的影子。

  那晚,元旦文艺晚会在操场上举行,彩带、彩旗、气球与灯光交织,五光十色,气氛浓郁,节目精彩。独唱《童年》《夜色阑珊》《故乡情》情意缠绵,令人遐想无限;二重唱《两地书,母子情》《月光迪斯科》别具一格,一鸣惊人;吹口琴、手风琴演奏、哑剧、学“驴子”叫,博得大家捧腹大笑;舞蹈《一支小雨伞》动作自然优美、着装时尚得体,把晚会推向高潮,掌声经久不息,舞者正是谢沛力。

  谢沛力还担任女主持人和磁带调度,我作为农学班班长、节目评委之一,同她分在一个评分小组。可是,中途她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她解说完一个节目后,轮到《小秘密》节目换伴奏磁带时,她按了一下键钮,磁带却自动弹了出来,她总按按不动,一时发慌了。我本能地伸出手帮她,可我的手一伸过去,她的手像触电般缩回来。我取出磁带一看没贴标签,问她,这盒带子是自录的吗?是的,怎么打不开,请你再放进去试试。刚才你放反了!我倒转带子放进去,里面就转动了。

  晚会早早地结束了,我经过幼师班(幼师职业班是独立开来的,大型活动都不跟农林班混在一起,不过有时也会客串节目),她们也在举行晚会。那个陈旧的礼堂里,一群学生表演的节目跟我们大同小异,不过,打太极拳、柔姿舞、太空舞、变魔术,耳目一新。附近的村民也来了,爬在窗子上、站在门边上观看。但柔姿舞表演得TCL(太差了),那位长得又矮又胖的“大姑娘”,跳起来简直像青蛙捕虫子。集体舞得到了好多师生的肯定,客串男生与幼师班女生搂着腰搭着肩,男生的手穿女生胸前穿过,绕女生头上旋转个三百六十度,动作流畅自若很放得开。流行歌曲确实流行都与“爱”字息息相关。太空舞《冬天里的一把火》压台,跳得真像在太空遨游,轻轻盈盈,自自然然。

  我羡慕她们。要是农林班能这样开放,那该有多好啊。不过,看似我们农林班的人思想封建,但异性之间秘密交往的现象还是存在,只是没有明目壮胆地公开化罢了。

  我看完幼师班的节目,竟然没有看农林班的晚会那样激动、兴奋。我回到宿舍,心里不能平静下来,仍在回味农林班晚会的情景。你想想,谢沛力在报幕时,几百双眼睛看她,她讲的每个字、每句话甚至做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大家都在注意着。她是那么引人注目,那么显眼、那么神气。女生就是有优势,有些场合没有女生就缺少了味道。而男生呢,即使你再出众,有句话说,即使你会造飞机,不让你去开同样等于零(这一观点也许太偏激了),看你怎么样?

  谢沛力既会绘画,又能歌善舞,真是少见的“多才多艺的才女”, 我想有机会接近一下她。

  看了一本《家庭》杂志,其中有篇文章《梦中》写道:“夜晚与夜晚重叠,幻出了无数个美丽的倩影,每一个倩影都是你,想你想你在梦中……”

  那天逢场部圩,我去了溜哒。街上行人稀少,有些商店里门虽开着却不见人进去。而一进圩的那家南百杂货商店,女主人每天都开门摆摊子,时不时有二三个人去秤饼干。他们坐在凳子上把双脚翘在桌面上扯起闲天来,女主人给他们泡上一杯功夫茶。看上去这位女主人二十出头,衣着不出众也不俗气,她坐在椅子上翻看杂志。来她这里的顾客大多是搞副业的外地人,一身不怎么干净,衣服还打补丁。而那些有点地位的人,大抵不会来这种简陋场所,他们进的是那栋最高楼房的包厢里,阔阔绰绰地品尝大餐。

  回来后,我同林学班的张志两兄弟在职校礼堂打乒乓球。那张球桌不平整无拦网,我们捡了根木板在中间隔着。你发一个球我一个球,你接一个旋转球我接一个旋转球,你扣杀我也扣杀,你下石阶捡球我也下石阶捡球。总而言之,我扣杀用力过大,球撞石头裂出一条痕几乎失去了弹力,越打越枯燥无味。隔壁就是职校教学楼,不时传来《三月三》舞曲,我问“事事通”张志,他说,那是我们班的谢沛力她们在会议室学跳舞。

  我把眼光投向那间小木屋(谢沛力母亲单位上分的一间厨房),她应该在里面吧?可是我失望了,门是关着的。后来她出现在我面前的地点,是在一个文具店里。我看着她,她也看了我一会,我们移去目光都没有话讲。她向后转,在一处出售书画的摊子边上看一幅年历画。我本想上前去同她打招呼,可又鼓不起勇气。男生和女生就是这样,相互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隔阂,谁都不愿去打破它。我几次想跟她结交,始终没有机会,我的思绪被她搅得乱成了一团麻。

  我听班上的同学背后评价说,我们班上的女生一个个长得丑八怪似的,林学班倒有一两个脸蛋娇好的女生。雨果说过“假如没有内在的美,任何外貌的美是不完备的”,我始终记得雨果这句名言。

  我写了一幅书法“风雨同舟”、一张纸条准备给她,可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传递的方式。校园太小眼睛太多,众目睽睽,要跟一个女生打交道真不方便。终于在一个周六的午后,我从石阶上去的时候,谢沛力下来了,我们相遇了。我把书法、纸条塞给她,飞快地逃了。

  周日下午,我在教室里放开嗓子唱歌,唱得忘情,但心里还是想着昨天递给她纸条的情景,她有什么反应呢?

  那天,她的邻居阿姨在扫地,我问她,您见着谢沛力了吗?她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我又没做错事,干嘛用这种眼光看我?她停下来说,我今天一天没见她,要不你上楼找找看,她家就在二楼。扫地阿姨的几句话温暖了我的心。

  我对她的家境有了一个大概了解,她的父亲个子瘦小,像极了我们村子里那个“长生马条”。他曾在北方一家工厂工作,因谢沛力的母亲不习惯北方生活,他就辞职归来,做了垦殖场职工,如今退休在家,平进烧鱼、打鸟样样来得,她的母亲是退休职工。我佩服她父母的爱情经历。

  她那年迈的外婆,走起路来像喝醉酒的样子东倒西歪。她的一位姐姐,身材像从她父亲那里翻版出来,像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她弟弟的造型也极像父亲。唯有她与家里人不同,身段均称,柔发纤秀,脸蛋圆,眼睛大,下巴丰,天生一副好噪音,充满青春活力。她走路的姿势,像跳一曲迪斯科。我想像,她包裹在衣服里面的东西,也许如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吧。

  谢沛力从木板搭起来的厨房里进出,可以看出她有点不自在,因为厨房简陋得像工棚,塑料纸铺的,外面透过木板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一举一动,不过也没哪个会去注意这些细节。她倒喜欢在垦殖场二楼走来走去,好几次看见她大摇大摆往二楼上去,好像她是有意识这样做。那栋确实漂亮的公产房,从头到尾都是水泥钢筋,地面铺了瓷板,墙壁发光发亮一尘不染,你想想住在那里,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晚上睡觉美梦也会多做几个。毕竟是公产房能住得了几久呢?我想,女生的虚荣心比男生强。

  河对面山脚下,有层堆起石头孤零零的房子,听说盖了好几年还未完工。这房子是谢沛力家的。一个人要做出一番像样的事业,没有两下子本事是难以实现的。我所知,坑头外地人居多,能在这里盖房子的,还没有看见第二家。像她年迈的父亲,哪像是个做事业的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不愧见过世面,算他有福气,要不她的有份固定职业的母亲会看上他?而谢沛力的那位姐姐,看似有点神经不正常,有位外乡青年找上了她,经常看到他做劈柴、挑水的家务,谢沛力的妈妈还通过关系为他找了个正式工作。

  那天早上,我在上学路上碰见谢沛力。她刚从门口出来,兴许是害羞,她眉头一皱,头一低,就从我边上风一样过去。我欲跟她打声招呼,可是旁边学生走来走去,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我下午在操场上打球,不经意地朝她的房子那边看——纤秀的长发、粉红色上衣、黑黛花纹裤子,谢沛力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眸子。她也正好往我这边观望,好像在注意我的举动。我与她相距不过四十余米,隔了一条河,却如隔了一条“牛郎织女”的天河。

  清早起来,雾茫茫,山朦胧,路灯穿透迷雾照亮校园。我沿着公路跑步,听到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播音:“坑头广播站,现在开始今天的第一次播音,各位听众,早上好,下面请听歌曲!”这日常播音用语,传进我的耳朵是那么的顺口熟悉,触景生情,当年我在家乡中学广播站做过一年多的广播员,如今“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首《一支小雨伞》吹散了我的愁绪,继而,那首让人遐思万分的《三月三》,让我想起了她。果真,她好像正在桥边坐着,望着河水凝思。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怦怦直跳。见了她说什么话体面些呢?——谢沛力,你好啊!或者说句,看了我的信吗?近了,一间小屋挡住了我的视线。待我睁开眼一瞧,我彻底失望了,是谢沛力的姐姐,只怪这雾如此之大,我眼睛如此之近视。好在她姐不认识我,要不我就出洋相了。我原谅了自己的冲动,以后要认准目标,不可被“冒牌货”迷了心窍。

  我还是能单独遇见谢沛力,上学时、晨跑时,在松脂油厂的那棵树下相遇得最多。而每次,她本来或走或跑得好好的,见了我就或放慢脚步或加快速度有意“礼貌”地避让。午休时,我在走廊上,她正巧也出教室,我跨出一步,她却猛然来个向右转,靠着柱子,背离我向外远眺。放学回去,我大步走左边,她略微低头走右边,一副羞涩的样子。路是大家走的,她走她的,我走我的。我又在自作多情,何必为走一段路的情形枉费心机?

  星期六,是放松绷紧的弦的日子,那次递纸条给谢沛力也是星期六,转眼过了两周。我又抱着一种希望找她。“红上衣、白裤子、蓝鞋子”摄入我的大脑。

  此时,她来了。不过,她走田埂,花格子粉色上衣、淡白色直筒长裤、天蓝色的布鞋。这种打扮,虽然显得头重脚轻不很协调,但远远望见却很吸引人。可惜我离她太远追赶不上她,倘若我早些来就能相遇。不知她去那边干什么。她两手空空的,不像去新房子里干活。去松脂油厂约同伴玩?我发现她对松脂油厂的女生没什么交往,以往根本看不到她们会一块相聚。莫非她也像我一样抱着某种侥幸心理,希望能遇见我?我不敢再胡乱猜测下去了。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去哪了?可能上了路旁那间厕所,也许她是专门为送趟“公粮”而走这段路上。附近两间厕所最近都拆了,新建的还没盖瓦。既然这样我就此打着,不再幻想发生什么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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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周六,学校来了照相师傅。我拍了三张生活照,我一手拿了本《红楼梦》一手托腮帮拍了一张,一张我以绿树绿草和操场为背景,扶单车脚踩脚踏,整装待发的样子,第三张是在学校后山坡上,我紧靠着一棵大树,寓意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看见竹林里的竹笋脱壳了,嫩绿的长出尖而长的枝杆,这个时节的笋竹里面那层膜薄得要命,我带了把柴刀去砍笋竹做竹衣子(笛膜)贴那道调音的笛子口。我破开笋竹像扯簸箕里的粉皮一样,撕开竹衣子一张张夹到小本子里。哪个砍竹子的?正在山坡下割草的柳彩春大声喊起来。她见到是我,说,这竹山是我家的,你砍竹子干嘛?我说,剥竹衣子做笛膜,下次你跳舞时我吹笛子伴奏。我这一打趣,她笑了。她也风趣地说,你这么残忍破坏生态,正好我割满了一担青草喂牛,罚你帮我挑回去(她家就住在学校旁边)。

  哪知谢沛力在她家里,她见了我先是吃了一惊,见了柳彩春同我一起割了担青草回来更惊讶。柳彩春似乎要打消她的疑虑,就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柳彩春见我手上的《红楼梦》,说,能不能借给我看?我想,她有雅兴静下心来欣赏这部深奥的名著,当然答应。谢沛力也打破僵局跟着说,柳彩春看完后我也要看。她们怎么都喜欢看《红楼梦》?我难解其中味。柳彩春又说,等下你给我写几个毛笔字,我这里有纸和笔。我只好在她家里“卖弄”了一番,她和谢沛力一人一幅(我不知上次送给谢沛力的“风雨同舟”,她对此有何评价)。有位小学音乐老师过来了,我们听他讲音乐方面的事,他说,学音乐就那么回事,学会了无线谱,举一反三,以此类推。他看到我写的书法,便念了起来,却把“钧“钓”和“勾”全当成“勾”念了。我们聊得好开心,柳彩春还给我取了一个“精准”的外号:圆规,我不好当面反驳她,暗想,你和谢沛力跟几个王什么祥、朱什么敏的“草包”男生打得火热,能好到哪里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有人给幼师班取其美名曰“妓女团”。通过这次接触,柳彩春给我的印象是“酸辣椒”、“多愁善感”,谢沛力给我的印象是“内柔外刚”。

  映山红开满校园,喇叭形的花朵像小灯盏,那么热烈,那么奔放,那么恣意。这些平凡卑微的植物,用一年的力量积蓄,向天地间展示着团结浩大的美丽,仿佛要用自己的色彩将整个校园都点燃起来。

  我们班上蓝月和樱子坐的位置空着。我一打听,县里农林系统招收了一批场部职工子女就业。

  那天下午,我和尹为从场部拿了两张电影预告单,在桥边,林学班的伍洋问我要了一张。我记得谢沛力在给我的信中提到过他,尹为也曾经对我说过,好多男生看不惯他。不管别人怎么评论他,“人不为己,天株地灭”,那是别人的事。我跟他接触不多,对他自然没什么偏见,现在有几个可靠的朋友?即使再好的朋友,关键时刻打退堂鼓也是纸上谈兵。路过的樱子见了我们,主动上前,问我,给我一张电影预告单看看。我跟樱子同班一个多学期,还没有讲过一句话。要是她没出社会,我想她也不会主动问我的。

  樱子说,我分配在场部后勤接待所上了一段时间的班,现在请了几个同学聚聚。她叫我们也一起去她的接待所房间坐坐。蓝月、谢沛力、柳彩春、胡清华几个女生挤在一堆窃窃私语,蓝月穿了裙子,套了薄丝袜,她说她分配在松脂油厂管理果园。

  吕山贵也来了。既然这么凑巧在一起,我们也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大家也许不知道我跟吕山贵两个人不说话的内幕。这几位女生也不理他。我们班上的女生胡清华对他恨之入骨,有次我听到她骂吕山贵,色鬼!我不明白樱子怎么会请他来。魏楠女也随尾而来,她说是送她的照片给樱子。她见这么多同学没理她,知趣地先走了,樱子也没挽留她。不知谁在背后轻声地说,有事要走就快走,讨厌这个背后专讲别人坏话的女人(这里指女生)。

  我和尹为、伍洋觉得吕山贵像一颗老鼠屎在这里,不想再呆下去,去了看电影《幸福不是毛毛雨》。这是一部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反映改革开放的故事片。观看完毕,我感悟到幸福是一杯飘香的茉莉清茶,沸腾之后归于平静,漂浮之后还原沉寂,馥郁的浓烈不再张扬,华丽转身尽洗铅华。或者说,幸福是远山的黛绿、落日群岚、飞鸟破空;幸福不是毛毛雨,是历尽风雨雪霜之后的气定神闲。

  蓝月管理的那片果园在谢沛力家旁边靠东的山岭上,全部种植了桔柑。我几次傍晚散步经过果园,看见谢沛力帮她背喷雾器杀虫、修剪树枝。那天,我看见她们抬了一包化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停下歇脚。蓝月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想起上次我们也是在这里晨读相遇,是我主动打招呼。我帮你背回这包化肥去,我说。

  蓝月带着我把化肥交回厂里仓库,叫我去她家喝口茶。她住公路边那栋家属楼一楼,我和谢沛力进了她闺房。蓝月打开一个鼓鼓的书包,有汽水、可乐、葵花籽、多味花生、蚕豆和粽子。她说她领到了一个月工资,心里高兴就买来这些东西。我给坐在旁边的谢沛力开汽水,谢沛力替我抹桌前的水和灰尘。

  蓝月拿出一本自编的留言册,请我写几句话。她说,这本册子准备到毕业时请同学们写留言,如今提前离校,让我先带个头。我答应了,但一时想不出内容,就说,我能不能把这本册子带回去,写好后给你?可以,她爽快回答。我说,到时我送一幅我写的毛笔书法给你。谢沛力接过我的话茬,你也送我一幅字好吗?(在柳彩春家里我送过一幅给她),我说,当然可以,一视同仁。

  那天,我把留言册还给了蓝月,也把《兰亭阁序》局部“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书法送给了她,我还送给了蓝月一本精装相册,她挺开心。她约了我去小桥边散步,看流水,看游鱼。我们漫无边际地走走停停,天上出来了星星。她问我,这些天你跟樱子有联系吗?没有,什么时候叫她过来聊聊天。她说,我跟樱子像亲姐妹一样,她比我懂事,我好多事会向她求教,前阵子她差不多天天下了班会找我,可是这几天连她的影子都不见,电话也不打(那时单位上有公用内线手摇电话,打过去找人往往能听见对方大声叫喊,某某,你的电话来啦!),不知她是工作忙还是生我的气。樱子生你什么气?我问。她说,那几天我烦烦烦燥燥,跟妈妈顶了几句嘴,刚好樱子在边上,樱子说我鲁莽,我不服气她当面嘲笑我,就说你来我这里玩,你就是来看我出洋相的?我认为蓝月顶撞大人坚决不对,樱子评价蓝月并不过分,我说,你不妨主动打个电话给樱子,跟她解释一下向她认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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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下圩遇见樱子。樱子叫我去她房间里玩,她刚打个电话蓝月等下会过来。樱子买了好多零食,多味花生、味味豆,字母饼、蚕豆,还拎了几瓶汽水、红葡萄酒。我打量起樱子房间里的摆设。桌面上放着五花八门的化妆品,美容剂、花露水、面膜和口红之类,占据了近半张桌子。然而,蓝月凳子还没坐热,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看到海报,晚上放映电影《双头鹰之迷》。我见蓝月在散步,她说要独自散步不要我陪同。我问她会不会去看电影,她说她一个人去。我送了一张票给蓝月。观看前夕,见到了吕山贵,他递了一支烟给我,我把它夹在耳朵里。人在分别时,什么恩怨我都不计较了。我旁边的位置却一直空着,我买来一包梅子干一点都嚼不出味道来。原来,蓝月坐在一大溜空位置的后排。我喊了她,她见我同吕山贵在一起便特意离开。

  夜色宁静,星星点点,夜莺细语。我和蓝月相约去了桔林里,在草坪上并排坐着。蓝月这段时间为何总是情绪波动呢?或许这是她的秘密,我难以揭开这个秘密。次日早上,我以纸条的方式,表达了我的想法,希望她能够理解。可蓝月依然板着脸不理不睬。待到晚上,蓝月回复了纸条,内容大致是这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她会重新好好地对待我,但她有个疑问,你会专心地对我好吗?

  桔花飘香,山依树,树依山,树沉思,山低语。

  午后,我见到了谢沛力的弟弟。我买了些零食去他的房间,可乐、蚕豆、字母饼。房间里没有电风扇和扇子,好热。之后,他的父亲回来了,叫我们同他去烧鱼。我们三人去了河里、山溪里,烧了一大篓鱼。我背了大半天电瓶,肩膀压出了一道绳子痕,脸上火辣辣的痛。

  晚上,我在他家吃饭,谢沛力在家,柳彩春也来了。柳彩春提议说,明天去自然保护区夏游叫蓝月也去。可是一提到蓝月,谢沛力说不去了。我说,既然你不去那以后再说。

  我们聊了一些音乐方面的事。谢沛力谈了自己以后要做生意、做大老板的理想。我想,一个女生不应该这样夸夸其谈,不过,梦想成真也难说。她重复着对我说,我考完后下县城,有一段时间不在这里,以后你来先写信,我会在家里等你。

青葱岁月,青涩年华。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表述心中的留恋,就让枫叶送去我真挚的祝福,以你歌舞的大智之光和美妙装点坑头的绿水青山。那时,你有甩甩长发的潇洒,你有轻盈漫步的飘逸……

  她在我毕业留言本上留言:

偶然的相识,难堪的猜疑,仿佛躲进了河水被一阵夏风吹去。河水在阳光下清澈,小舟在风帆里启航。一年的友情,写满春的诗行,张贴在夏的葱绿里,挂在秋的丰盈里,收藏在冬的阳光里。谁说桃花谢了,春天就不再回来了?谁说夕阳西下,永远就是黑夜?……

  我们一起唱起了《春光美》。“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过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我这段求学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坑头开往县城的班车载着我出发了,我的心还留在坑头。车窗外,熟悉的山、河、田、房,统统抛向后面,我仿佛看见了谢沛力向我招手。车子奔跑,奔跑……快跑,快跑,快快跑!

  我在坑头农林职校一年,像一位转瞬即逝的过客,虚度了青春岁月的大好时光,留下了模糊、苍白、凄然的影子,刻在我人生的贝壳上,让我内疚、伤悲、深思、反省。我叩问自己得到了什么,长长的问号,大大的问号!我不敢往下想,因为我苛求不了什么,选择不了什么。梦醒来,痛苦袭来,内心惆怅遗憾,何去何从?“痛苦使人深沉”(王安忆),“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柳青),这两句话催我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奋发进取。

  同学们,分别了,何时才能相遇,何时才能相聚?

  流水无回,时光过去不能倒转,人已走散不一定重逢,就像春终究要落进夏的花蕊,夏也终究要挂在秋的枝头,这是自然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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