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永：向日葵

　　在内蒙古采访结束的前一天，我和朋友一道去看望一位智慧矍铄的83岁的内蒙老人。老人的小木屋盖在一大片玉米和向日葵间杂地的中间，不知道他老人家的房子为什么要这样盖，亦或是他老人家的庄稼为什么要那样种?整得像个抗日游击队似的，藏在青纱帐里，与外界隔着那道神奇。

　　交谈过后，老人高低要留我们吃饭，我冲着那大片的向日葵和玉米地，很想留下来，可朋友执意不从，只好告别。

　　临走时我向老人要了一个大如面盆的已经成熟的葵饼。

　　今年春天农事尚未开始时，我就张罗着想让内蒙的向日葵在我家的院内院外落地生根。籽儿有多的，准备施一些给左邻右舍，可左邻说他不喜欢“嗑”这玩艺儿——老土，仅仅为了“嗑”它种这玩艺儿有何意义?右舍更不象话，迷信，说这东西不好在房前屋后种的，它的枝叶下面喜欢蹲那吊死鬼——妈哎，简直一个十三不靠!

　　我一赌气，将剩下的种子全都撒到了原本准备种花生的菜地里、准备种扁豆的道路旁以及准备种南瓜的墙根下。要不是楼高房大，秋后我家的结局一定也像那位内蒙大爷的样子——茅庐稼穑，穹隆四合。

　　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们。小家伙们生长得很快，不到两个月，就亭亭半人高了。有几株性子急的，已经有了成年的心事，葵株的稍顶处开始育蕾孕蕊了。

　　记得我们念小学时，有自然课，也讲植物，老师讲着讲着，突然向一个正回头抄我作业的男同学提问：“知道葵花为什么又叫向日葵吗?”那个男同学答的飞快：“因为它会对着日头扭颈把子!”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说：“向日葵扭颈把子可不是为了抄作业啊!”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位喜欢扭颈把子的男同学上中学、考大学、读博士早已成了一名在国内很有知名度的植物学研究人员，而我却一事无成，只会整日在电脑的键盘中将自己失败的人生敲打得泪花四溅。

　　好在向日葵在一天天地长大，我是一个极易满足的人，稍稍有点值得我高兴的细节都能打发我走向灿烂走向开心，高唱社会主义好。

　　在大自然的万物中，向日葵可能要算是最善于表达自己心性习性也是最能保持自己性情的一种植物了。无论是在贫瘠的硬地里，还是在肥沃的土壤中，无论它的四周杂生攀爬有多么的热闹繁俗，多么的媚艳诱人，它都会心无旁骛地生长着自己，特立独行，笔直向上，坦诚着甚至是张扬着自己须臾离不开蓝天离不开太阳的心性，尽可能近地接近蓝天，尽可能近地接近太阳。到了被自然律和自然限度喊立定稍息的时候，它会应声驯服在大自然的权势之下，立马生长稍息，让自己很快进入新的一轮使命——开始对新生命的孕育。从下到上，所有的运作只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要在自己生命的最高处围起一圈金色的花栅，它的宝宝们要在这特殊的孕育里出生、长大并成熟，籍着这样的过程、更是为了让花栅里的宝宝们成为它的心意，举向蓝天，举向太阳，以表达它的回报它的感恩，夜以继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完成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使命。

　　当早上的太阳跨上地平线时，第一眼看见的一准是向日葵等待了一夜的朝它凝视的笑脸;将爱的执着永远聚焦在那片光明之中，正午的太阳便将向日葵仰望的笑脸披戴得荣光熠熠;一天很快过去，夕阳在告别的红晕中看见，向日葵转向西边的脸盘已经低垂，依依默默的，做好了守候漫漫长夜的准备。

　　好多次我有这样的冲动，想观察一下向日葵在夜间是如何将自己的脸转过180度等待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然而终归只是一时的冲动，人的惰性再加上对于自身以外所有事物的冷漠之常态，使得我的观察之谋划屡遭告吹。

　　于是，向日葵世界就有了许许多多白日的奇妙和夜晚的神秘，于是，人就有了对于大自然和向日葵的世界的追想和叩问。

　　造物主为什么单单让它的果实结在当顶处?它又以何样的感知那般执着敬虔地回应着来自于天的大爱?将生命的全部高高地举过头顶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托付和呈献?一株植物与太阳之间怎么竟有如此紧密的关联和默契?在所有的植物中为什么只有它得到了上苍的拣选和如此亲密无隔的接待……

　　所有这些，苍白有限的人又怎么能完全知道!属天的答案我又何必去做无谓的追问!

　　然而，无声的厚重的大地却知道，一粒向日葵的种子是如何欣然地接受差遣落进了土壤里的，这粒种子又是如何艰难地在土壤里“死”了自己，舍了原先的饱满和完整，蜕化成苗，钻出地面，去完成连接天地的大使命的。

　　当成熟的向日葵再也无法转动自己头颅的时候，那低垂下的不仅仅是它的谦卑，更是它无法承受的沉重和疲惫。完成了属天的使命，它知道自己来自于尘土，最终将要归于大地，有了苍天，才能向上生长，有了大地，才能向下扎根……

　　至此，我才开始弄明白：内蒙那位83岁的矍铄老人，为什么要那样盖屋，为什么要那样稼穑，他的智慧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