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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对决 | 作者:南春莲

2022-04-15 23:12:31博客日记
  作者:南春莲  杠伢子本不姓杠,姓杜,大名杜有鹏。村里的会计造花名册的时候,将杜字的“土”旁写成了“工”旁,杜有鹏成了杠有鹏。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有由

  作者:南春莲

  杠伢子本不姓杠,姓杜,大名杜有鹏。村里的会计造花名册的时候,将杜字的“土”旁写成了“工”旁,杜有鹏成了杠有鹏。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有由头找乐子了:“杠伢子,给你找个媳妇,前村的张寡妇,年轻漂亮,人家可喜欢杠精,你越杠,她越喜欢。”队长派工的时候喊道:“杠伢子,今天你管理山边12亩水田,打药,过细点,一瓶药要兑五桶水。”

  从此以后,杜有鹏就有了“杠伢子”的绰号。休息时,大家坐在田埂上,拿杜有鹏开玩笑:“杠伢子,昨天歇工去哪儿啦,是不是找媳妇去了?”“有鹏永无出头之日了。”杠伢子红了脸:“朱元璋当皇帝前还不是一放牛娃?张飞做大将前也是一屠夫呐!我的出头之日是由你们预定的吗?”说完梗着脖子跑开。村民一阵哄笑,也不当回事,只说:“真是个杠精。”

  杠伢子年轻气盛,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在家种田种地很窝囊,还被人嘲笑,他决心出走,到大城市去,闯出一番新天地,让他们看看,我杜有鹏到底有没有出头之日。

  杠伢子在会计那里支了50块钱,回家捡了几件衣服,揣了两个馍,也没有跟任何人吱一声就出门了。心想:我不混出个模样绝不回来。要走,就走远点。买了一张到武汉的车票,等了两个小时后才上车。车子很老旧,在路上还熄了几次火,“哐当、哐当”一路晃到汉口,天已经黑了。

  杠伢子下车一看,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没有一处是他可以落脚的地方。他蜷缩在车站的座椅上,摸了摸背包,带出来的两个馍还剩一个,掏出来就着水龙头的自来水,吃了。枕着背包,在车站的座椅上躺下过夜。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拉他的背包,下意识地拢了拢,又觉得有人在拍他,杠伢子惊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墙上的大摆钟正敲十二下。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

  杠伢子吓了一跳:这人五十上下年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肩膀上斜跨着一床卷起的破旧毛毯,柱根拐棍,样子像个乞丐,但双目炯炯有神。那人拍了拍杠伢子,意思叫他起来,这个位置是他的。

  杠伢子“杠”劲又上来了,歪着脖子:“这位置又没写你的名字,凭什么我不能睡?”

  那人狠狠地踢了杠伢子一脚,举起拐棍,作势要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杠伢子只好起身,让出地方。

  那乞丐突然开口说话:“你天黑时才到的吧?干啥来啦?”

  杠伢子懒得理他,准备离开。

  乞丐伸出拐棍,拦在脚下,又说道:“想走?还没给钱呢?”

  “给钱?给什么钱?”杠伢子一脸惊诧。

  老乞丐头也不抬,压低了声音说:“别装傻,我的地儿你睡了五个钟头了,一钟头10块,50块。”

  杠伢子知他是“敲竹杠”,心想:“我跟他硬来,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个帮手,明摆吃亏,只好走为上策。”背起背包,就要离开。

  谁知老乞丐突然一把抓住杠伢子的双手,大声叫喊:“抓贼呀,抓贼呀!有人偷了我的钱,抓贼呀!”

  叫声惊动了车站的值班人员,两位戴着红袖章的人睡眼惺忪地走过来,说:“干什么干什么?深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老乞丐朝着杠伢子一努嘴,说:“我睡得好好地,他偷了我的钱。”

  杠伢子双手被老乞丐紧紧抓住,不能挣脱,急得直跺脚,大声争辩:“他撒谎,我没有偷他的钱,他撒谎!”

  老乞丐不慌不忙:“不信,你搜他的左边口袋,38块钱。”www.potatoyun.com

  杠伢子心想,我出门50块钱,买车票花掉12块,剩38块,但不在左边口袋里,而是在我的背包里的小隔层里,搜不出来,正好说明你撒谎。于是对两个“红袖章”说:“我是有38块钱,但不是在口袋里,在我的背包的夹层里。你可以搜搜看。”

  一位年轻的“红袖章”走过去,伸手在杠伢子的左边口袋里摸了摸,发现有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钱,再数,不多不少38块。打开背包,翻遍了所有的夹层,什么都没有。

  杠伢子傻眼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记得清清楚楚38块钱,是自己亲手放进背包的小夹层里,怎么到了口袋里?

  老乞丐松开双手,眼里闪现一丝狡黠。

  杠伢子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位“红袖章”决定将杠伢子带走,待天明后交给公安机关处理。

  老乞丐觉得好戏该要收场了,走过去,搀起坐在地上的杠伢子,又从上到下帮他掸了掸灰尘,对两个“红袖章”说:“算了算了,钱已经找回了我就不追究,你们也不要为难他,刚来武汉,不懂规矩,教育教育就行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杠伢子气愤难耐,对着老乞丐吼道:“你这个魔鬼,碰到你,倒八辈子霉!不用你猫哭老鼠假慈悲。”提起背包,抹着眼泪,跟“红袖章”走了。

  年轻的“红袖章”临走对老乞丐说:“你如果不追究,明天上午,来派出所签字,将人领走。”

  老乞丐连忙点头答应。

  这个老乞丐,名叫殷罡,五十多岁。解放前,二十来岁的他,已是武汉地区赫赫有名的“神偷”,人称“钢刀”。飞檐走壁,本事了得。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殷罡惦记的,谁也跑不了。因他偷完后,还喜欢在人家的枕头底下塞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把匕首,而且名字中有个罡,与“钢”同音,坊间暗传“钢刀”。

  殷罡在人家枕头下塞纸条,是告诉主人:我来过,只取钱财,不要性命;如果收到的纸条上面画的匕首不干净,滴血的,那可就要小心了:不光要你的钱财,还要你的性命!不过那都是吓唬人家的,还真的没有做过图财又害命的事。也从来不偷穷家小户的钱财,不偷女人孩子的东西。车站、码头的许多小叫花子,都是殷罡的“干儿子”,尽管他自己还只有二十来岁。

  抗日战争时期,在武汉地下党的教育帮助下,殷罡潜入日军设在武汉大学的司令部,偷盗日军的一份绝密文件,因触动了保险柜的报警器,被日本人围剿,差点丢了性命,只带回一张挂在墙上的地图和日军高桥少将的一把手枪。这也是殷罡唯一的一次失手,为此事他懊恼了很久。

  后来又多次潜入日军的驻汉机构、仓库,偷出不少文件和武器,为当时的地下党组织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和急需的物资。解放后,殷罡曾被当做“坏”人抓起来关押在劳教所,他拿出当年地下党人陈佑民的保荐信,才恢复了自由。后来一直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唯一让他不甘心的是自己慢慢老去,再不收个徒弟,他的这门绝艺将会失传。

  (二)

  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整个中国,许多人下海,许多人出国。殷罡一颗不安分的心也躁动起来。白天出门,有时候将自己打扮成乞丐,有时候打扮成教授,有时候是工人,有时候是挑夫,时男时女,时老时少。

  这天,殷罡打扮成一个挑夫,在汉口火车站转了一整天,偷了一个胖子的钱包,将里面的一千多块钱掏出来,又将钱包还回去,胖子居然毫不知晓。傍晚时分,换成乞丐装束,来到汽车站,第一眼看到杠伢子下车,心里一阵激动。他远远地观察了好久,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故意地上前找茬。

  杠伢子处事进退有度,脾气性格很对路子;他抓住杠伢子的双手,观察到杠伢子的手指很长,而且柔软;扶他起来的时候,顺便摸了他的脊背,很有弹性。殷罡大喜过望,暗暗下定决心要收杠伢子做徒弟,将一身的本领全部教给他,死后,对师傅也就有个交代了。

  第二天一早,殷罡穿戴如昨,依旧背起卷成一筒的破毛毯,来到派出所。说明情况,表示不会追究,愿意和解,签字画押后,民警从禁闭室领出垂头丧气的杠伢子。杠伢子拎着背包默默地跟在殷罡后面走出了派出所。

  殷罡带杠伢子来到一个早点摊前,要了两份豆浆油条。杠伢子风卷残云般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眼睛盯着殷罡的豆浆碗。殷罡问:“还要吗?”

  杠伢子低了头不说话。殷罡让老板又端来一份,杠伢子吃完,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想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办。

  两人吃完早点,走出店门。殷罡对杠伢子说:“吃饱喝足了,你该干嘛干嘛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欠。走咯!”说罢把破毛毯甩在肩上,抬脚就走。

  杠伢子赶紧拉住殷罡的一只胳膊,说:“你偷了我的钱,还让我关一晚上禁闭,现在说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人生地不熟,身上没有一分钱,我怎么办?怎么办?”说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强忍着,不让流出来。

  殷罡脸色和缓下来,说:“我哪里偷了你的钱,你看看,钱不是还在你的背包的小夹层里吗?不信,打开看看。”

  杠伢子松开手,打开背包的小夹层,38元钱真的还在,连折叠的样子也没有改变。杠伢子彻底糊涂了,怀疑是不是遇到“狐仙”,为什么几个人都翻遍了背包小夹层,没找到的钱,突然又出现在眼前。

  殷罡见杠伢子一脸错愕,声音温柔起来:“出来混,不是那么简单的,汉口也不是遍地黄金。如果你肯拜我为师,保证你以后生活不成问题。不愿意,我们就此别过。”

  杠伢子知道这个乞丐所说不假,自己书读得少,初中还没有毕业,父亲去世,母亲多病,两个妹妹还小,家里生活更加困难,只好辍学务农。十七岁又没有什么特长,既然有人愿意教手艺,以后讨生活也不会过分艰难。父亲常说:“灾年饿不死手艺人”。

  父亲曾想送他去学剃头匠,终因交不起两百块钱的拜师礼而作罢。如今有人不收一分钱就要传他手艺,杠伢子点点头,答应了殷罡。

  殷罡领着杠伢子来到汉口最热闹的六渡桥,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一栋楼前,上到顶层。掀起破旧的上衣,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开了门。这是一套五十年代典型的老旧楼房,两个房间都很宽敞,客厅四四方方的比较小,厨房紧挨着卫生间。殷罡说:“你先洗个澡,再行拜师礼。”

  杠伢子洗完澡出来一看,只见殷罡已穿戴整齐,一身灰色的长袍马褂,黑布鞋,端坐在客厅的一把靠背椅子上。眉宇间有一股英俊豪爽,也有一丝放荡不羁。感觉就是《上海滩》许文祥的翻版。杠伢子说:“你要我拜师,总应该告诉我是干什么的吧?”

  殷罡说:“你拜完师,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如果反悔,还来得及。”

  杠伢子只好跪下叩头。

  殷罡将徒弟应该注意的事项说了一遍,无非是要“尊师重道”“不可反悔”“潜心学艺”等等。殷罡说:“你既然尊我一声师傅,我会将毕生功夫传授给你,但日后绝不可泄露我是你的师傅,你必须发个毒誓。”

  杠伢子想:“肯定是没有什么真本领,怕以后丢了他的脸,才要我发誓,无所谓,我不说就是。”于是面对殷罡,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日后若泄露师傅真名大姓,叫我渡船船沉,乘车车翻。”

  殷罡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只是个仪式,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诚信,人无信不立。”殷罡转过身,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地说:“梁上君子你知道吗?”

  什么什么?梁上君子?不就是小偷吗?还装得这么斯文,梁上君子!杠伢子有种被欺骗的愤怒,梗着脖子,瞪圆了双眼:“你是要教我当小偷?”

  殷罡点点头说:“世界上的人就是两种,好人和坏人。道貌岸然不一定都是好人,梁上君子也不一定都是坏人。我们奉行盗亦有道的教条,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取得的不义之财,可以济贫扶弱。我们要凭良心主动做个好人,而不是徒有其名。”

  杠伢子依旧梗着脖子:“干什么都可以,我就是不当小偷。”

  殷罡虽然料到杠伢子有抵触情绪,却没有想到他反响这么激烈。一时也无计可施,叹一口气说:“无论什么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你学得手艺也可以不去偷盗,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未尝不可。挣了钱,可以养家糊口。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心,让你的家人过上好日子,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碌碌无为过一辈子?”

  杠伢子想起家人的窘境,低头不语。殷罡见有转机,乘机加油:“三年期满,你可以自立门户,也可以选择退出江湖。我只负责教你手艺,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杠伢子进退两难,想到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勉强答应留下来,但不可强逼他去偷东西,殷罡也无话可说,只好默认。

  第二天殷罡穿戴整齐,带着杠伢子到派出所登记了暂住人口。杠伢子也改回叫杜有鹏。接连几天,殷罡为了要杠伢子熟悉武汉的大街小巷、地理环境,带着杠伢子转遍了武汉三镇,有时候乘车,有时候步行。边走边介绍武汉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几天下来,杠伢子觉得这种生活倒是很惬意。

  殷罡又带着杠伢子来到武汉最繁华的民众乐园。这里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他们在沿街的一个茶馆坐下,要了一壶大红袍,慢慢啜饮。今天殷罡要教杠伢子如何观察人物,他敏锐的眼睛在人流中不断搜寻。

  这时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小车走过来,离殷罡他们十来米的地方停下。武汉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这种小推车,毫不引人注目。小车上架着一口特大号的钢锅,热气腾腾的锅里翻滚着卤水,煮着一串串用竹签插好的荸荠、素鸡、海带和香干。小车的一头用白毛巾盖着蒸熟的玉米棒子和红薯。

  女人戴着一副口罩,将脸遮去了大半。动作娴熟,眼神游离。买卖之中你根本看不清她是怎样出手,只听见钢镚掉到铁皮罐里嘎嘣脆的响声。殷罡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拿出一张纸币,让杠伢子去买几个串串来吃。

  杠伢子要了铁锅里的几样串串,找回来的一个钢镚不小心掉到铁锅里,眼看就要沉到锅底,那女人伸出食指和中指,夹起钢镚,在身上擦了擦,又拿起一张干净的白纸包好串串,一起递给杠伢子。

  这一切,都逃不过殷罡的眼睛。打开包串串的白纸,上面有一朵鲜红的玫瑰花。“难道是销声匿迹的女盗红玫瑰?”与这个女人相遇,殷罡只觉得头皮发麻。叫起杠伢子,离开了茶馆。

  (三)

  三十年前,殷罡受师傅指派,给汉口一个高级公寓的一位叫“红玫瑰”的女子送一件貂皮大衣。师傅说,这是该女士托他代买的。殷罡按门牌号码找到这栋公寓,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

  殷罡说明来意,递上包裹,转身便走。女孩突然叫住殷罡,说:“大老远的麻烦你亲自送上门,不好意思啊,请稍等,我送你个小礼物。”说完,返身拿来一支红玫瑰,塞到殷罡的手里,满眼流动着柔情蜜意,红唇颤动,轻声说:“谢谢哦。”

  殷罡有些飘飘然,走到门口,停住脚步,觉得有愧,想将戒指还回去。伸手掏口袋,只掏出了一帕丝巾,上面有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几十年来,这件事一直是殷罡的一个心结。当时年轻气盛,一时冲动,捋了那女子手上的宝石戒指,谁知人家技高一筹,人不知鬼不觉的拿回了自己的戒指,还在口袋里塞进了一条丝巾。殷罡害怕师傅知道了责怪,但这事师傅到去世都没有提起过,估计这“红玫瑰”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师傅。

  殷罡每天带着杠伢子,练习“识人术”“逃生术”“遮眼术”“掉包术”等等。杠伢子天生就是个“梁上君子”的料,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半年的时间,已经能独立行事了。殷罡有时候只远远地“吊线”,看徒弟有没有做出格的事情。观察了好久,杠伢子只是逛街,从未动手。

  那天傍晚,殷罡带杠伢子来到江边,师徒二人坐在江堤上,看着江心点点白帆,各怀心事。半晌,殷罡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重在一个‘道’字。首先不可起贪婪之心,其次要有善良之心,还要有侠义之心。贪婪心起,就会无休无止地偷盗,得来的钱财,是无根之水,泛滥了就会有没顶之灾。善良泯灭,就会不分好歹地偷盗,屡屡得手,更加得意忘形,得来的钱财,就成了火堆上的柴薪,最终会引火烧身。侠义无存,就会予取予求善恶不分,得来的钱财,就会成为快刀利刃,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盗亦有道,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该取则取,该舍则舍。师傅曾谆谆叮嘱我:老弱妇孺不取,穷家小户不取,生辰寿诞不取。师傅仙逝二十年,我从来不敢忘记他老人家的教诲。今天对你说这些话,是时候该对你立个规矩了。”殷罡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夜幕降临,师徒二人回到住处,顺便在街边的小摊上宵夜,殷罡喝了些酒,借着酒性,告诫杠伢子:“我干这一行四十年,除了师父,什么人都不怕。但是,如果有人送你一支红玫瑰或是印着红玫瑰的手帕、纸巾什么的,可要小心了……”话未说完,沉沉睡去。

  殷罡自从跟杠伢子立了规矩之后,隔三差五地旅游去了。杠伢子也落得自由自在。那天在街上闲逛,看见有些人围成一堆,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公安局张贴的一份招聘告示: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增强警察队伍建设,我局面对社会招聘若干名警务辅助人员,年龄在18至25岁之间,政治思想可靠,身体健康,初中以上学历,无严重违法犯罪记录,可报名应聘。杠伢子心想:“自己从小就想当一名警察,机会来了,为什么不去试试呢?”看了时间地点,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得赶紧准备。

  第二天,杠伢子穿戴整齐,还特意理了发。走进招聘会议室,几位负责招聘的警察一边问话,一边做记录。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时候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杠伢子头上冒出汗珠。最后一名招聘警察像是领导,摆弄着手里的钢笔,问道:“你的条件我们研究过了,有的不符合录取标准。不知你有什么特长没有?”

  那时候的招聘,很讲究“特长”,如唱歌跳舞打球等等,可以为单位的运动会或是文艺汇演夺得名次。杠伢子摇摇头觉得不妥又点点头。那领导又问:“你的特长是什么?”

  杠伢子也不言语,从几位招聘人员身边转了一圈,手上多了一些东西,有:两块手表,一支钢笔,一块手帕,一串钥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想:招聘警察,居然有小偷报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几位招聘人员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回去听通知吧。”

  杠伢子悻悻地走出了招聘会议室。

  杠伢子一晚上翻来覆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有人来通知他去公安局上班,说是被录取了。杠伢子高兴得跳起来,却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原来做了一个梦。

  杠伢子在公安局门口转了一个星期,终于彻底失望。百无聊赖,回到住处,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后悔不该张扬自己的“特长”,说不定以后被他们当做靶子盯上。

  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敲门。杠伢子开门一看,是两位警察,顿时心慌意乱,双手乱摇:“我从来都没有做什么,我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偷过钱财……”

  两位警察笑了,说:“我们不是来抓你,是来了解情况的。”

  杠伢子缓过神,连忙端茶倒水搬椅子。

  警察说:“我们找你,就是想听你的想法,你愿意去上班吗?”

  杠伢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没说话。另一名警察补充说:“你被录取了!”

  杠伢子狠狠揪了自己一把,知道不是在做梦。转过身对着两警察深深地鞠了个躬。原来,公安局最近的警情通报显示,扒窃案呈直线上升。分析原因,各个进出口通道人流暴涨,一些作案人员也沉渣泛起,集中在各大城市车站,码头,超市,商场疯狂作案,公安局人员加班加点,疲于奔命,仍然顾此失彼。报经上级批准,招录50名公安干警,组成反扒小分队,打击犯罪分子,保护人民群众财产安全。

  那天杠伢子在招聘时露了一手“特长”,大家都很惊讶。有人反对说:如果沆瀣一气,岂不更加添堵。也有人主张创新,以毒攻毒。书记张曦林说:“这孩子看起来本质不坏,主观愿望强烈想当警察,我们可以传、帮、带,利用他的特长,好好培养,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名反扒高手。”

  会议一致通过特例录取,杠伢子成了一名朝思暮想的警察。

  (四)

  培训了一个月,杠伢子正式上岗了。三人一组,便衣巡逻。第一站是火车站。人山人海,三个人来到这里,犹如雨点掉进了池塘,不起一丝波澜。三人一会失散了。杠伢子只好先巡查,再按约定的时间到约定的地点会合。他知道,售票口,进站点是小偷最好下手的地方。他那受过专门训练像鹰隼一样的眼睛从人群中掠过,就会锁定犯罪嫌疑人。

  在他的前方,就有一男一女进入视线。男的故意在一个正在买票的乘客跟前蹭来蹭去,女的迅速拉开乘客的背包,掏出一个手包,杠伢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女人的手。女人顿时尖叫起来:“抓流氓啊!非礼啊,有人非礼啊!”

  杠伢子只好松手。女人趁机揪住杠伢子不放,又哭又闹。杠伢子第一次真实地见识了“脱身术”,却手忙脚乱。幸好两个队友赶来,亮出警察证,那两人才赶紧溜之大吉。

  杠伢子和队友们在各大场所巡逻,一个月时间,抓获了犯罪嫌疑人一百零八人,杠伢子小组就抓获五十八人,得到市局表扬。在警察队伍里经过两年的磨练,杠伢子成了一名反扒能手,多次得到市局嘉奖,带领的反扒小组,也被授予先进集体。杠伢子也被提升为反扒小组长。

  这年冬天,武汉特别冷。临近春节,各大车站码头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人,背着大包小包,牵着老人小孩,摩肩接踵。杠伢子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身负的责任更大了。

  刚进武昌火车站,就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孩议论纷纷。原来这女孩是武汉一所大学的学生,刚才钱包被偷了。家人寄来的路费、以及学生证、学校的就餐证、学校开具的证明,全部没有了,女孩一筹莫展,伤心痛哭。

  凭经验,杠伢子知道小偷得手后会快速离开事发现场,但也有个别人猎奇心重,会混在人群中观察结果。杠伢子扫视人群,发现有一个人躲在人群的空隙里张望。杠伢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需要帮助吗?”

  那人神色慌张,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转身要走,杠伢子掀起他的呢大衣抖了抖,一个红色的钱包掉在地上,几名队员上前将他按住带走。

  杠伢子捡起钱包,扶起女孩,说:“看看少什么没有?没有?请到车站值班室登记,留下电话以便有事联系,祝你旅途顺利。”

  后来,队友问他是怎么看出来那人是小偷?杠伢子说:“第一,他个子本来较高,半蹲在人群中看热闹就不合常理,做贼心虚的表现太过明显;第二,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并没有目的,一般人都会很坦然,但他十分惊慌;第三,我们衣服口袋要么在前胸,要么在两侧,这家伙的口袋在后侧,我提起他的外套抖一抖,钱包就掉出来了。”队员们都心服口服。至于那个女孩,后来成了杠伢子的媳妇。

  反扒小组活跃在武汉人流密集的场所,有力打击了偷盗行为,盗窃案件直线下降。树欲静而风不止,杠伢子这天正在巡逻,市局突然来电话,让赶紧回局里开会,有重要任务。赶回局里,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局长、刑侦科长都在座,大家神情凝重。“肯定是出了大事,”杠伢子想。

  局长见人员到齐了,宣布会议开始。刑侦科长高建国介绍了案情:上午十点,康乐公司出纳和一名保安在银行取了二十万现金,那是公司本月员工的工资。在前进大道的丁字路口,康乐公司的车撞倒了一名过马路的老妇人,就在他们下车查看的一分钟,装工资的提包被人掉包了。老妇人并无大碍,自行离开。

  出纳回到公司,打开提包,傻眼了,里面只有一扎一扎的白纸,二十万现金不翼而飞。现场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收集到一张纸巾。

  局长说:“这最少是两人作案,那个老妇人有很大嫌疑。现场遗留的纸巾没有特殊之处,就是市面上卖的纸巾,奇怪的是右下角有一朵红玫瑰,我怀疑是不是销声匿迹多年的红玫瑰出场了,看来要唱一台好戏。我们只有擒获红玫瑰,才能破获此案。”

  听到“红玫瑰”三个字,杠伢子想起了两年前在民众乐园里卖串串的那个女人。一张包串串的纸巾上,也有一朵红玫瑰。虽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半边脸,从眉眼来看,还很年轻,怎么就成了个老妇人呢?从师傅的口中得知,“红玫瑰”应该和师傅年纪差不多,五十多岁。可是,他看到卖串串的女人不过十八九岁。杠伢子知道盗贼的化妆术变幻多端,不敢怠慢,赶紧将有关情况向局长作了汇报。

  那时候没有摄像头,追踪罪犯靠走访、调查。一个星期过去了,“红玫瑰”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局领导多次开会研究,依然没有一点线索,大家都是心急火燎。“红玫瑰”到底长什么样,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只知道五十多岁,长得非常漂亮,盗窃手段高明,从来不做“小生意”。杠伢子想到了师傅,只有师傅真真切切地见过而且还交过手,想请他协助破案。

  得到了局领导的同意,于是,换了便衣连忙赶回住处,师傅不在,桌子上有一张纸条:“不要找我”。

  杠伢子知道师傅爱喝酒听戏,直奔民众乐园而去。

  民众乐园的小戏台正在上演《空城计》,殷罡依旧在老位置喝茶嗑瓜子。见杠伢子急匆匆赶来,也不答话。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一位环卫女工。那女人戴个口罩,将面部遮去大半,看不出她的年龄。是个左撇子,右手握一撮箕,左手执扫把。偶有人扔下垃圾,她就会用左手的扫把划拉进撮箕里,看那动作,十分别扭。

  殷罡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嫣然浅笑的面孔和顾盼生姿的眼睛,那女孩也是左撇子,给他鲜花用的就是左手。这女人会不会是那朵“红玫瑰”呢。目送那女人慢慢走远,殷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杠伢子见师父表情变幻莫测,一时不便开口。只听殷罡说:“去买瓶水,送给那个环卫工人,顺便看看她多大年纪。”

  杠伢子拿着一瓶矿泉水,那女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转了几个来回,不见踪影。

  突然,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杠伢子说了一句“糟糕”,就发现钱包不见了。一个女孩从他身边飘过,快速跑进一条小巷,杠伢子追了过去,女孩停住脚步,背着手,靠在墙壁上,笑嘻嘻地说:“警察叔叔,找我有事吗?你要跟我握手?”

  “别装了,拿出来!”杠伢子伸出手,表情严肃。

  女孩掏出钱包,摔在杠伢子的手上,说:“没劲,一点也不好玩。”转身跑进了巷子里的一栋楼房。

  杠伢子记住门牌号码,找到师傅,又说了康乐公司现金被掉包的事,请师傅协助破案,寻找“红玫瑰”。

  殷罡也听说了“康乐公司的现金掉包案”。如果这事真的是“红玫瑰”所为,事情就会很棘手。他知道“红玫瑰”手段高明,从来不做小案,大案她会做得天衣无缝。

  解放前汉口“恒兴金行失窃案”、“亨得利商行银票丢失案”损失惨重,两家失窃商行都在现场捡到一块丝质手帕,右下角印有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明知是“红玫瑰”作案,就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红玫瑰”也名声大振,可是至今没有人见过“红玫瑰”到底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只有殷罡明白,“红玫瑰”像阳光一样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是抓不到。杠伢子和殷罡回到住处,他们仔细地讨论了“掉包案”的每个细节,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当时的情景,还是找不出破绽。

  杠伢子将在民众乐园引起师傅怀疑的环卫女工和偷自己钱包的女孩的情况向局领导做了汇报。经过研究决定,晚上以查户口为由,上门查看。结果杠伢子和两位民警忙碌了半夜,整栋楼挨家挨户查遍了,既没有环卫女工,也没看见那位女孩,大家都一筹莫展。

  杠伢子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们上当了!那女孩是不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经过分析,觉得可能性很大。“红玫瑰”也许就住在民众乐园附近。为了不打草惊蛇,反扒小分队的部分队员,便衣上岗。大家分散在各个道口,角落,明察暗访,打探环卫女工的下落。一连两天,毫无收获。

  第三天,小分队改变策略,有人正装巡逻,有人便衣守望,干警在武汉大街小巷张贴告示,公开缉捕“红玫瑰”。提醒市民:“红玫瑰”会化妆成女孩、老妇、及各色人等,鼓励市民提供线索。十多位警察忙碌了两天,还是一无所获。案件陷入僵局之中。

  杠伢子一直都在琢磨一个问题:“红玫瑰”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为什么只有发生大案时才会发现“红玫瑰”的标记?数十年为什么极少有人见到“红玫瑰”的真面目?师傅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红玫瑰”,到“串串女人”、“环卫女工”为什么还是那么年轻?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他。杠伢子突发奇想:“如果我是红玫瑰,会怎么样?首先是保证安全,然后选择目标,计划周全了才能动手。但是这种‘大票’,一个人绝对顾此失彼。师傅当年也算名声赫赫,但他从不敢冒险干大票。‘红玫瑰’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么说明他们是一个团伙,有周密的计划和分工。”想到这里,杠伢子一拍桌子站起来,背起包直奔公安局。

  杠伢子径直来到局长办公室,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抖了出来。局长一听,有些兴奋,说:“刚才和刑侦科高建国科长正在讨论这个问题,看来你我不谋而合。”立马召集会议,研究部署,决定撒大网,捕大鱼,广泛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发出告示:从即日起,所有出境通道逐人检查,不放走一个可疑的人;张贴“红玫瑰”的画像,发动全市居民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并给予奖励;以街道社区为单位入户登记,做到不漏一人。局长说:“不管是红玫瑰还是黑玫瑰务必一网打尽!”

  接连排查了两天,第三天,公安局门房值班的老孙收到一个黑色的提包,老孙急忙将提包送到保卫科,说:“刚才一小伙子送来的,说有个女孩捡到这个提包,因要赶飞机,时间紧迫,委托他一定要交到公安局保卫科,还给了他一支红玫瑰表示感谢。”

  “红玫瑰?”科长李健打开提包,是一扎一扎整齐的钞票,数了数,整整二十扎。提包里还有一封信,打开一看,信上写道:“尊敬的警察叔叔,你们辛苦了!我们是小红、小梅、小桂,所以叫红玫瑰。我们的师傅我们不说,你也知道。不过她也不是一个人,是双胞胎。那时候的大案基本上都是她们姐妹做的。后来老了,觉得孤独、自责、郁闷,在孤儿院里收养了我们三个人。不过,他们不会别的功夫,只有教我们偷盗。五年前她们都去世了,临终前对我们三人约法三章,每年只做一次,能够糊口就行。没想到这次你们大动干戈,一定要找到我们,想想被抓住戴上手铐的样子都觉得害怕。出门好像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每天胆战心惊,我们三人商量的结果是争取宽大处理。二十万我们一分不少地还回来,从此销声匿迹,再不会让你们操心。我们会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好好地做事,养活自己,谢谢你们。哦,还要告诉你们,掉包的地点是在营业大厅里,那位粗心的出纳装好了钱,把包放在一边,保安又在跟人聊天,我们很轻易就得手了。至于撞倒的老妇人,那是我们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你们的注意力,我们好尽快离开。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最后,祝你们工作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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